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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少年Li的奇幻漂流 ...

  •   终其一生,孔鲤也没有想明白,这一天所经历的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梦。

      孔鲤也呆呆地看着卷章,不知怎么的,却看见了巫昧。
      托尔斯泰说音乐能唤醒人前所未有的记忆。
      大约阿鲤也是这样想起五百年前大陆上最权势滔天的巫师的。

      那年巫昧祭祀,不为干旱,无关水患,遑论征伐。几十年来大巫第一次进行雩祭,为的是悼念死去的洪荒。
      唤不回的混沌只得随它去,或者随他而去。
      巫昧怎么也想不通,酒神庇佑的大商,却偏偏养出了个信仰阿波罗的阿瑞斯。

      孔鲤遭遇了殷末,或许是有史以来,最后一场最为盛大的祭祀。

      孔鲤陷入了一片黑暗。
      那种分不清自己眼睛到底睁着还是闭着的黑。所以孔鲤拼命地调动眼部肌肉的行为没有任何价值。

      阿鲤捉摸着保不齐是自己瞎了。这个想法让阿鲤觉得新奇又害怕。按平日这话要是随口说了,阿娘听了估计是会生气的。

      亓官小蚂蚁,你怎么看?

      什么?!

      不是元芳你怎么看吗?!

      对不起请自行忽略上面的问题,投入感情、瞪大眼睛、模仿龚琳娜女士再来一次。

      亓官小蚂蚁是谁?!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得先科普一下。
      阿鲤的妈妈也就是鼎鼎大名的孔圣人的老婆姓亓(读“其”)官。

      针对为啥明明爸爸的姓那么平凡、妈妈的姓那么拉风但是自己偏偏要跟爸爸姓这件事阿鲤小朋友是发表过不少有被爸爸打屁股风险的论调的。

      所以阿鲤都是背着爸爸悄悄跟妈妈说的。

      不过当着爸爸阿鲤曾经抱怨过,鲁公给好些生孩子的人家都送了鲤鱼怎么就只有咱家确切的说就只有我孔鲤以“鲤”这玩意为名了呢,什么“云海、瑞谦、梨落、樱空释、樱木花道、花泽类、道明寺(倒数三个人一定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关系,比如第一个人从一出生身上就背负了他母亲对某个cp的执念啥的)”之类的名字不是更拉风吗?

      但这样的抱怨在阿爸祭出绝杀之后就再也不曾提过了——

      “你个小屁孩儿叫你鲤鱼已经不错了,你知道你老爹因为脑袋长得畸形跟中间凹下来的小山似的才叫的孔丘吗?”

      当然孔丘是说不出那么白的话的,当时孔丘说的是“你爹我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

      是的,说了那么多废话我们还是没有说到亓官小蚂蚁是谁。

      孔鲤是家里的独子,不只是独儿子,而且是唯一的孩子。有人问那么上文提到的姐姐是谁?很抱歉地告诉你,那是堂姐。

      堂姐芳名孔茏,后来嫁给了南宫括,仔细一想这完全是乌鸦变凤凰的古代版嘛,说不定还是梁祝的原型。孔丘的哥哥有残疾,他们老孔全家绝对都称不上名门,但是南宫可是三桓的孩子,可谓根正苗红高富帅,他是如何爱上出身贫寒的孔茏姑娘——难道是孔茏不爱女红却偏偏有一颗爱学习的心,偷偷女扮男装去听叔叔讲课,然后二人一见钟脸、再见钟情,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又是如何突破世俗的藩篱与心上人长相厮守?婚后两人又经历了什么?婆媳斗争?小妾争宠?根据历史来看三桓乃至鲁国后来本就祸起萧墙颇不太平,于是还有保家卫国的“穆桂英”桥段?再考虑到孔丘“隳三都”的最终立场,还要表现一下夫妻二人在大义、师生情、亲情、爱情之间的摇摆纠葛……

      这真是YY小说的好素材啊。

      不要急,我这不是就要说亓官小蚂蚁了吗?

      由于身边没有兄弟姐妹,唯一的堂姐年纪也比自己大好些,阿鲤其实是很孤独的。
      孔太太在操劳了一天家事之后,偶尔会听见自己的宝宝蹲在草地上嘟囔着什么、洗澡的时候喃喃着什么、睡觉的时候呼唤着谁的名字。

      但四周空无一人。

      这可吓尿了孔太太。
      绝对不同于自己小时候给布娃娃取名字的弱智行径,如此儿子最多是有点娘,但是按照如今的情况看,宝宝不是有妄想症就是见鬼了啊啊啊啊!

      于是,一日,孔太太在温柔的给宝宝洗澡,而宝宝又在小声自言自语着什么的时候,突然问,“阿鲤,那个亓官屎壳郎是谁?”

      阿鲤对答如流,“他呀,是我因为太孤单太无聊编出来陪我玩的比我名字还搞笑的小朋友啊。”

      看到这里大家应当明白我上文讲的那么多都不是……不全是废话了吧。

      亓官氏听得顿时老泪纵横,多么懂事有多么可怜的孩子啊,让为娘心痛啊。

      “啊,阿娘,你掐我干嘛?”阿鲤眼泪汪汪。

      原来亓官氏心一疼、一激动、一自责就忍不住想掐一下自己,可是光溜溜白嫩嫩的小胖子就在旁边,就一个手误掐了儿子。

      亓官氏更自责了。

      “儿子呀,以后妈妈多陪你玩,再争取给你搞个弟弟妹妹出来好不好?”

      “不用麻烦了,我看亓官屎壳郎就很好。”

      “儿子,屎壳郎什么的~你给他换个名字好不好。”

      “不用麻烦了,我看亓官屎壳郎就很好。”

      最终,在妈妈的软磨硬泡之下,孔鲤同意把亓官屎壳郎的名字改叫亓官小蚂蚁,据说孔鲤劝服他的小朋友接受新名字花了不少时间。这让孔太太很不理解。

      阿鲤没有尔康,只有原来叫屎壳郎的亓官小蚂蚁,所以他不能像紫薇那样叫人在黑暗中点满蜡烛,当然也没有人跟他说“我是你的眼睛你的拐杖,你痛我更痛,紫薇你好残忍,那个不想是假的”之类的瞎话。

      但是小阿鲤也没有立时哭闹,表现的还是挺有小英雄的风采的。
      不过说起来多半还是因为吓愣了而不是胆儿大。毕竟即便是你看电视正看得入迷要是有人突然把电视关了也会吓你一跳,更何况突然黑屏了的是你的世界。

      免不了紧张,阿鲤握紧了自己白白胖胖的小手,发现有些粘,遂大喇喇的往身上蹭了蹭——突然想到,阿爸若是见了,定是要骂的。阿爸,又在哪里?

      忽然,一阵清越的管声隐约入耳,再后来是渊渊鞉鼓,穆穆厥声——
      大钟曰庸,斁斁然,盛也。

      仍是只有声音,却似乎看得见了。

      阿鲤听见许多人齐舞时脚掌与泥土摩擦触碰,大地发出的愉悦而低沉的闷笑;

      听见土地上被赤裸的双足踩得折了腰肢的早已干枯的有些扎脚的野草要死不活地在烈日下苟延残喘,呻吟随风而逝;

      听见那些渐渐累了、抑或只是太过兴奋的人急促的喘息;

      听见引戈相向时金属碰撞出的激越;

      听见大红大紫的鸟羽柔软细碎的绒毛在空气中颤抖的窸窣。

      (《诗经那》)

      有人在说话,用不熟悉的语言和奇怪的语调,明明是极轻柔的语气却让阿鲤感受到有些害怕。
      那个人说话的时候周围很安静,阿鲤觉得这样不舒服,期待有什么发出些声音来打破这令人不舒服的寂静。

      等了一会儿,那个人似乎总算絮叨完了,阿鲤听见一点水撒到地上的声音,然后好多水一起撒到地上。阿鲤似乎嗅到了酒翻滚的浓香四下蔓延,从脚趾升腾到鼻尖、到额头——额,不好!小蚂蚁,我们这是醉了啊醉了。

      原来万舞过后是灌祭。

      亓官小蚂蚁告诉阿鲤,他们是被卷章祖宗的乐声带到这里来一睹传说中的冠绝天下的音律的。方才竟是仿佛如同被大地拥抱着一同沐浴在甜酒的香氛中一般。

      可阿鲤还是很苦恼,首先,自己听见的究竟是算卷章祖宗的音乐还是算巫昧的音乐,自己必然是因为卷章祖宗的一个人的音乐才听见了这一大片世界,可是听见的一大片世界里明明就有卷章祖宗搞不出来的声音。那么自己听见的就是巫昧的音乐?巫昧不是一个人吗?怎么又是群舞又是交响乐的——莫非“巫昧”其实是一个乐队的名字?

      于是阿鲤向亓官小蚁请教,这回小蚂蚁也回答不上来。

      阿鲤有些得意,因为自己难住了聪明的小蚂蚁。

      另外阿鲤私心里想着料这巫昧比我的卷章祖宗也强不了几分,多半是可爱又谦虚的卷章祖宗言过其实啦。

      黑暗散尽了。

      一望无垠的无边晦暗里似是有人一笔随手点了零零散散几个疏落的星。

      阿鲤很惊讶怎么突然天已经黑了。
      难道这便是阿娘讲的故事里所谓的“天上一日,地上千年”?于是阿鲤着急起来,要是再不快点找到阿爸,便见不了他最后一面可怎么办。

      “孩子你迷路了么?”

      阿鲤正跟没头苍蝇似的在如水的夜色中狂奔,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关切的询问。回眸,是一位有着美丽纤长的睫毛、眼睛黑如深潭的毛发白棕相间的鹿女士。

      鹿女士不姓鹿,她之所以叫“鹿”女士是因为她是一头鹿。

      鹿女士一脸凝重满眼关怀。
      阿鲤张嘴哇哇大哭起来。

      “孩子你为何哭呢?你们说,这孩子为何而哭呢?”只见不待阿鲤作答,鹿女士便环顾四周喊起话来,似乎亟待同志们的肯定。同志们——周围渐渐围来了一群动物,其中正在赶赴盛大筵席的野猪太太执意要过来看看,野猪先生拗不过,于是便也跟着过来了。

      “孩子,你为何哭呢?”

      阿鲤回过神时,四周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更是此起彼伏地响着“孩子,你为何而哭呢?”,独唱、二重唱、轮唱、合唱应有尽有。
      阿鲤更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嚎了起来。

      野猪先生清了清嗓子,“你们这群蠢货,孩子是被你们吓到了,也不瞧瞧自己,人不像人,畜生不像畜生。”

      阿鲤抬头望了一眼野猪先生,抽泣道,“怎么,怎么,能说脏话呢?”

      野猪先生气呼呼地说:“小孩子要有自尊,你怎么能自己瞧不起自己,竟是说‘人’是脏话?何况我说的可是人不像人,意思是他们都不是人呢。”

      野猪太太扯了扯正说得得意的野猪先生,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野猪先生脸色变的不大好看了起来,瞪了一眼坐在地上可怜兮兮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阿鲤,遂匆匆携夫人回到通往盛宴的路上。

      陆陆续续又走了好一些先生女士,都说是要赴什么约。

      阿鲤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虽然野猪先生说的话也不高明。

      一只红毛的猴子一把抓起围着阿鲤吐信子的青蛇扔到一边,盘腿对着阿鲤坐下,手一伸,“香蕉要不要?”

      阿鲤犹豫着正要拒绝,肚子叫起来了。阿鲤打算服从身体的本能,抓香蕉来啃,黄黄胖胖的香蕉忽然从猴子手里钻出来,一溜烟儿跑了。

      阿鲤望天。

      阿鲤望见天上有一轮好大的月亮,近得仿佛要压到自己身上了。
      可这时步步逼近的月亮竟让阿鲤觉得有莫名的熟悉与安心。

      “开始的时候,树木走路,石头说话,天地万物皆有灵性。”

      似是吟哦,又似是低语,抑或说是歌唱也不能反驳,沉静的声音伴着瀑布跌落的水声从不远处传来。阿鲤发现周围是一片空旷的山谷,没有奇怪的动物也没有会跑的香蕉。

      “亓官小蚂蚁,我们去看看吧。”阿鲤悄悄地走近声音的来源,想要瞧瞧自己是不是终于回到人类世界了。

      “你们是来赴我的廿年之约的吗?”

      你们?赴约?总觉得有一点微妙啊。

      阿鲤进退维谷,最终好奇心打败了危机感,循水声而去,阿鲤看见了他应当看见的。

      风华绝代。

      阿鲤惊讶地把拳头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这只能是巫昩吧。

      星光与月色都揉碎在瀑布跌落的水里。而瀑布前是一个白色衣服的人,流水汇成小池,潭水浅浅没过那人的小腿。他的身边围绕着狐狸、母鹿、野猪、猴子,不一而足。他看起来晃晃荡荡的,然而伸伸脚趾,脚掌便又稳稳踩在水中苔痕累累的沉积岩上。

      那个白色衣服的人身姿奇异,虽然身在水中,却毫不拖泥带水,敏捷地旋转、跃动,身着宽袍广袖,挥洒自如,舒展自在。他不哭不笑,像是开心又像是不开心。总之很投入的样子。看起来脖颈的弧度延伸的比常人长些,仪态万千的样子。阿鲤边淌口水边继续往那个光彩异常的身影走去。

      直至再走近些,才听见有乐声传来,方才恐怕是被水流声掩住了。
      飞溅起的水滴润湿了阿鲤的脸颊,也沾湿了他的衣裳。

      那人宽大的衣服里藏着一把小了一些的雅瑟。

      根据经验,阿鲤是很擅长举一隅以三隅反的,自己看到的一切奇怪的幻觉多半都是因那雅瑟而来。与此前的只有听觉或嗅觉不同,这次的琴音构筑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巫昧的祭祀似乎是没有什么章法的,也不知他御祭何神、有何心愿。祭祀迷狂而精细的特点没有一个表现在他的身上。

      阿鲤从中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在。

      在这自在的无边喜乐中,混沌似乎又回到了世间,
      天神、自然与世间万物,并没有高下之分。自然也谈不上求神、拜神。
      在这自在的喜乐中,孔鲤猜想先民第一次创造出火焰时应当也曾无比自得的看着苍穹。
      这份足以创造出火焰的自在啊。

      下雨了,雩舞未罢即雨,不得不说虽然巫昧并没有存着求雨的心却是求雨的高手。

      雨幕本该遮掩住孔鲤的双目,偏偏阿鲤还是看得十分清楚。
      动物们开始仿佛都吓了一跳,没过多久便是狂喜,随着巫昧在雨中起舞,乐不可支地扭动起来,甩动皮毛水花飞溅。阿鲤觉得他们笨笨的有些好笑,也忍不住扯了嘴角。

      巫昧的琴上沾了雨,一撩一拨竟似乐声随了水花倾泻。

      大雨下啊,积雪化了,梅花开了,枝头细细碎碎点点白光浮动。
      大雨下啊,土壤萌芽,柳絮随春风飞来飞去。
      大雨下啊,树木苍翠,好像有萤火虫与蜻蜓绕着一株花飞。
      大雨下啊,岭上秋色,红甚二月花。

      星芒淡去,黎明垂下苍白的手指勾走了月亮。

      生命在这里,自然在这里。生命便是自然,自然拥抱生命。
      看见四季时序,看见月落日升。
      天何言哉。

      仔细看巫昧地脚步也是有迹可循的,一踏一顿,竟是合着琴声的节拍。

      雨停了。
      动物累了,一个个倒在巫昧脚边打呵欠——
      亦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动物赴宴跳舞,这不过是祭祀前摆放的牺牲。

      巫昧放下琴,点火。
      殷人于日之出入皆有祭。
      巫昧现在满衣绿意,不知是月色曾晕染绿衣成雪,还是巫昧祭祀时在脸上、身体上涂抹了绿色,雨冲刷了皮肤上的浓绿,却给衣裳上染满了颜色?

      “亓官小蚁,你看见了吗?漫天的诸神。”

      天雨流芳,春水满四泽,而羲和引春光蜿蜒,火光也随风逶迤。

      雨后,在晨光与火焰的映照下,整个世界明亮得出奇。
      如同漫天神佛齐聚一处。
      微风吹动,出微妙音,譬如百种千乐,同时俱作。
      歌吹为风,松涛谡谡,微波如玉,落花积地寸余。
      山容水意,别是一般风味。
      谓之乐土,谁曰不然?

      胡兰成说,基督教的不美盖因其拒绝多神,其实花神、水神、季节之神皆是神的百千亿化身。

      彼以幻象,揭示宇宙,既摄黑夜,又施黎明。
      彼之神足,闪烁异光,驱散幻象,直上穹苍。

      不,不是。
      阿鲤觉得不对劲儿。
      巫昧并非是在欢喜地感谢天感谢地感谢阳光照射着大地。

      巫昧点火,却绝不是在以火竟于东母。

      巫昧在唱歌。

      没有歌词,只是哼着小调。然而旋律过于悲凉了。光是听到就想要掉眼泪。
      那温柔的悲凉之音如奔流长河,悲壮里头是藏着深情的。

      阿鲤不愿意听这样的歌声,好像要把他短短的七年生命中遭遇的为数不多的每一件小破事儿,啊不是,伤心事儿拿出来翻来覆去的想才算配得上这首歌似的。

      不舍得。

      满心里又酸又涩又疼,萦绕的是浓浓的舍不得。
      还有好多好多东西,明明没有好好道别就已经走远了。

      所以有一天,你坐在车里,望着横穿马路闯红灯挡路的叽叽喳喳的中学生却迟迟不按响方向盘上的喇叭,因为她们让你想起那个头发没有染但就是有点黄、黑眼睛底下有颗小小的黑痣的小姑娘,她心情好的时候也总是滔滔不绝,忘乎所以,满头黄毛在风里像招展的旗。有一句诗似乎很是应景:“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这样想着,你便悄悄抬手,向她们的方向晃了晃,仿若最后一次告别——其实你在同学会上看见过长大了的小姑娘,不出意外的话还能继续在将来的同学会上看见她、和她道别。可是她哪里是你的小姑娘,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

      所以有时候你会在下雨时发呆,因为你想起很多年前的老房子,还有门前歪扭地扔着雨淋湿的小孩子的长靴。你探头往房里看,黑漆漆的,跟刚下过雨、乌压压的天空一样。有熟悉的米饭温软的香气,有跃动的橘黄的灯光,有人声。男人说下雨跑去踩水玩的小孩会被水怪叼走的。里头的孩子得意地说他早就不信这一套了,整整四年小学不是白读的。然后你听见女人短暂的笑声,笑得很是温柔幸福。你听见男人拍桌子的声音。你想像得到他吹胡子瞪眼睛的蠢样子。你还想看到他吹胡子瞪眼睛的蠢样子。你看不到了。

      所以我看《少年派》记住了一句话:“我猜,人生到头来就是不断地放下,但遗憾的是,我们却来不及好好道别。”

      外婆背着姐姐们悄悄给你的那套陈旧的小小的竹编的桌子凳子,自不扮家家酒后就没再见过;海边千挑万选找到的发亮的碎贝壳,是藏在哪个蒙了灰的盒子里;记忆中那本最爱的书,借给了谁,讲的又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当时认真约定好每周都要联系的人,是谁……

      那个时候的心情,那个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的他们,那个时候的世界。
      早已物是人非。

      不只是这样。

      早已不再有人知道喜欢倒啃甘蔗的顾虎头和龙章凤姿的嵇铁匠风流清越的吟啸究竟听起来像狼人还是像狼,二次大战时候送行的姑娘们挥着的大而白的手帕是不是跟郝思嘉的黄手帕一样飘在风里,哒哒的马蹄、方方的黑色小轿车都没有了,皇帝没有了,繁体字也没有了,威尼斯就要埋藏在水底——光阴埋藏了又将继续埋葬多少记忆。

      让我们这一次,认真地道别吧。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岁月的长河带走了多少记忆,可你看它周流不住、百川灌河的样子,哪里有半分刻薄寡情。
      从容优游的长河,在等我们与流走的那些过去说再见。只是我们错失了机会罢了。

      巫昧的歌声悲壮里藏着深情,他在同死去的混沌说再见,他在同一切说再见。

      巫昧的境界高于卷章,因为他奏出了时光,而卷章只奏得出天地。
      因为他奏出了道别,而卷章只奏得出放下。

      一曲终了。

      红尘忽接,青山顿远。
      这般际遇,几辈子可遇得一次,只能道声延结。

      孔鲤后来想,自己看到的或许就是神也未可知。

      小朋友们渐渐不看卷章了,他们忙着关注呆愣愣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孔鲤。觉得好笑的同时又觉得有点恐怖,抬头看太阳行至隅中之前,大约是食时(古人一天两顿饭,早饭上午九点左右吃,叫朝食,是正餐,晚饭下午四点左右吃,叫飧,读“孙”。),于是就三五成群的跑下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阿鲤清醒过来的时候小朋友走光了,孔丘的“尸体”也没有继续躺在案发现场,只有一张放大了的卷章的漂亮的脸凑在面前。

      “看到啦?”

      阿鲤点头。

      “嘻嘻,好看吧。我知道你看得懂。”

      孔鲤呆愣愣地想说点什么,但支吾了半天愣是说出一句话。

      卷章弯了眉眼,跪在柔软的草地上,悄悄地对孔鲤说,“我也觉得好看,再没有更好看的啦。所以你一辈子都要好好记着啊。”

      孔鲤还是呆愣愣的。

      怎么可能会忘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少年Li的奇幻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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