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红鲤晚》鲻鱼不眠

1、第 1 章

　　清明前后是鬼界的盛事。
　　人间披麻戴孝扫墓给逝者烧叠的端正的纸钱、纸房子，往火盆里撒下花花绿绿的冥币。火苗刷的窜起吞了锡箔纸，阴曹这边便有来不及投胎的野鬼欢天喜地领了亲朋烧的供奉拿去饿死鬼开的酒楼买份血食增进修为，异或勾搭一个妖艳曼妙长发披肩的女鬼天雷勾动地火。算是平日死气沉沉的鬼界难得的热闹日子。
　　那供奉里也有一份给阴间当差的官人。都觉人间好，迫不及待个个钻头觅缝等着过奈何，就想饮过孟婆的黄汤后重入轮回返回人间。可人间可填补的空缺有限，如若不是选择下一世转成野兽草木，想重新做人，就得等人间有谁家的儿媳怀了身孕，跟种萝卜似的得一个坑才能放一个人。因此想排上队拿个号当然就得和阴差搞好关系。只不过即使如此，大部队的鬼还是滞留在阴间。
　　也有留有执念不肯投胎的，亡妻等着丈夫黄泉相聚，老妇守着仍有阳寿的儿子成亲，或者惨死的女人强留人间找陈世美报剜心之仇。人间的痴缠，爱恨变了味，强留人间，就是讨“甘心”两字。

　　这鬼都是人变的，这么多鬼聚在一起整天大眼瞪小眼也是无趣，就想方设法建个鬼城，搭几个戏台，死性不改男盗女娼，几个好淫前身是轻浮人妇死于非命的女鬼再弄了个青楼。
　　阴间就变得好像和人间一样。
　　可即便再相似也比不上人间，鬼界无法典更无徳律，昨夜温香软玉你侬我侬转眼就能叫人用符咒钉住吸了魂魄。这毕竟是鬼待的地界，众生都死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痴男怨女，忘川还没过，修为高才能投个好人家，法力强盛才能结了前尘的旧事。

　　鬼与人比就是无心。

　　鬼界也有一件众鬼说不清楚的怪事。冥府给划了一大块地，让人在阴森森的地府硬是建了到处种满牡丹的楼阁，楼阁主人甚至引了不知哪里的活水养了一池红鲤。牌匾上几个大字倒是形象，就叫牡丹亭。没有鬼知道这楼是什么时候建的，什么来历。大家匆匆过活，轮回几世，从前就见这楼阁，再来依然。冥主当然不是吃素的，却不知为何对这楼阁毕恭毕敬，逢过鬼节也让大批阴差送去几箱供奉。
　　初来乍到的鬼乍听见牡丹亭还以为是一香艳的，眼珠一转暧昧地自个乐。叫停留较久的呸一声暗含警告。这小鬼吃惊之下偷偷给黑白无常塞些好处问上一句“好大的阵仗啊！大哥，你看，这是何方神圣？”
　　白无常是个冷面无私的，揣了钱半天蹦不出个屁来。一旁的黑无常倒是嘿嘿一笑，晃了晃锁魂的铁链摇头道：“天上的秘密不可说不可说。”

　　这牡丹亭声名大噪倒不是因为隐隐绰绰装神弄鬼的搞神秘，而是有求必应。有事求上门来，不管阴间的阳间的，有仇的报恩的，甚至丢了娃娃的、捡了遗物的。事无巨细，只要牡丹亭主人这日觉得天气甚好心情亦佳接了诉求，没有实现不了的。条件就是抽一天空闲，来牡丹亭说一说轮回这一世故事。
　　小鬼目瞪口呆，这等好事？莫非牡丹亭掌权的是个奶娃娃？喜欢睡前听说书人说故事？
　　黑无常将新来的所有表情看在眼里，摸着银子高深莫测笑而不语，心道“菜鸟懂个屁！”一转身朝白无常挤眉弄眼一番，慢慢脱离了阴差队伍，转几个方向往牡丹亭去。

　　前脚才踏进门，一尺红菱兜头打来，黑无常赶忙往旁一躲，气得大叫：“安娘你这个活见鬼的！天天这么玩儿不腻味啊！”
　　话音刚落，房梁上就飘下一个裹着红衣的女鬼。姿容俏丽，媚眼天成，娇滴滴不成样，却不知为何在肚子上绕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麻布，颇为怪异。这女鬼显然不觉得自己哪怪了，掩了嘴甜腻腻道：“哟，哪来的登徒子，爬了老娘的床翻脸就不认账，还好意思再来？”
　　黑无常翻个白眼，下一秒四面八方皆是夹带杀气的红菱，这回躲闪不及，被红菱裹成个粽子钉在石柱上。不消片刻，黑无常的身体开始缩小，那张寡白舌头拖得老长的脸抖了抖，露出粉雕玉琢十几岁鬼娃的样子来。
　　女鬼收了红菱咯咯咯直笑，“看本女侠打出你原型来省的出去骗人钱财。”
　　鬼娃气急败坏将松垮垮的红菱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圆圆的脸涨成绯色，“说出去你好意思吗？啊？啊？啊？就知道欺负小娃娃！”
　　“啧啧，没你好意思，地府待了几百年了，还自称自己小娃娃。”

　　鬼娃还想破口大骂，突然梁上的铃铛响了一声，变脸比翻书还快，嗖地往门那扑，牛皮糖一样挂在一身青衣的来者身上。
　　“嘤嘤嘤，主人，安娘虐待儿童！把我绑在石柱上几天不给我血食吃，你再不回来我就要香消玉殒了！”

　　安娘不甘心放下又要举起的袖子，朝来人规规矩矩拜了拜“主人”，余光看见鬼娃埋在青色长衫里嘤嘤嘤假哭的头抬起来咧着嘴对着安娘做了个斗鸡眼。

　　“嗯。”青衣人轻回一声，另半边身子也进了院子，左手捧着什么，也没甩掉挂在右臂上的鬼娃，漫不经心往前，好像身上什么也没有。
　　鬼娃悬空吊在手臂上凑过脑袋，青衣人左手上是一捧水，稳稳当当一滴不露，里面还有条红色的鱼苗。
　　安娘一旁也看见了，知道主人去人间完成委托每次都会带一尾红鲤养在牡丹亭的池塘里。阴阳两界的委托千奇百怪，也不差些特别麻烦的。生怕这一遭累着主人，抢上前一步将鬼娃从主人身上拽下来就一个爆栗。装作没看见鬼娃幽怨的眼神，朝已落了几步的青衣人飘去。

　　“主人不是说要五日，怎么今个儿提前回来了？”手上聚了法力，小心翼翼将鱼苗接过来，安娘问。
　　好长时间没有回应。
　　安娘将鱼苗放进池塘转身才觉得疑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主人？”

　　青衣人顿了顿，敛了眼，“近日，可能有故人来。”

　　说罢，就往池塘里走去。
　　明明是淌过池水，可池塘里的鲤鱼好像丝毫不受影响，水面也无波纹。一身青衣透着一股隐隐的死气，整个人好像池上渺茫的水雾，宛若快要淡出……没错，快要淡出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