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台风》宁琢

4、战台风（四）

　　五年前那场夜袭，他只想速战速决，他也知道，只要死守，便是不胜，亦不会败。但他不想这样，年轻男儿的热血让他渴望战斗，渴望胜利。
　　他还太年轻，还不够成熟。
　　他以为可以成功的，他们也的确偷袭成功了，只是他们只成功了一半，而这一半，代价却极其惨重。让所有人都折在了那里。
　　他亲自带队出袭，火烧连营，敌军本已乱了阵脚，慌乱都来不及，那还有余力去管他们。
　　但就在他们撤退的时候，突然杀出大批戎狄骑兵，双方交战起来，他们寡不敌众，且战且退。就在他后悔的时候，老侯爷出现了。
　　他非常惊讶，他原以为，就是他今夜在这战死了，只有陵安城有老侯爷在，那也必然是不会丢的。
　　但是老侯爷竟在这出现了，他也猜到了，老侯爷是跟着他们来的。显然是放心不下。
　　老侯爷带的人也不多，两支队伍加起来也不过才百十来人，而戎狄骑兵却有千人。
　　那时候他真是悔极了，若不是他太急躁，有怎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眼看自己的兄弟就要全折了，老侯爷却让他先走，自己断后。说是不能让连朝守寡。
　　但他岂肯，好男儿要死也要死在战场，岂能做个逃兵？！
　　却是老侯爷打晕了他，命人突围而去。
　　他醒来的时候人却不在陵安，而是跟着一帮商队。他忧心忡忡的想要回去，一出门遇见个乡人告诉他母亲病危，恐怕时日无多，就念叨着他这个唯一的儿子。
　　一边是孤寡的母亲，一边是危急的陵安，他无比焦虑，想着若是不回去，此后与母亲只怕天人永隔了。他终究还是舍了陵安，舍了连朝，选了母亲。
　　他回去的时候，母亲已然病入膏肓，熬了一个月，终究去了。
　　他替母亲下了葬，本想回来陵安，却又听闻老侯爷早已过世，而连朝郡主掌管了陵安城，御退戎狄，治理陵安，他一犹豫，突然就失了勇气，因为他无颜面对连朝，他愧对于她。
　　他虽不是临阵脱逃，但他没有死在战场，他抛弃了自己的兄弟，他就是个逃兵。
　　他已没有资格回去娶她，他，配不上她。
　　那之后，他在家里守孝三年。三年期满，他思虑良久，终究还是想在回来陵安，想在看看她。
　　他不知她会如此，一个人撑起了陵安，不谈婚嫁。
　　她仍是倨傲，却没有了当初那锋芒毕露的光彩，好似整个人都暗淡了。
　　他知道她的怨恨，他不止一次远远的偷偷的看过她，每一次却都不敢去打扰。
　　她说对了，他实在是个懦夫。
　　他在陵安呆了两年。若不是那一天她发现了他，他想，他也许永远也不会在出现在她面前。
　　连朝听完所有，只说了一句，你走吧。我以后都不想在看到你。
　　话里语声无限疲惫。此后再无他话。
　　她是真的累了。她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杨应在走出府门的回廊上看到了顾云生。
　　他负手看着院落里的白雪覆盖，草木皑皑，他神色不悲不喜，好像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他守着这出府的必经之路，显然，他是在等他。
　　杨应走上前去道：“你为何要在这等我？”
　　顾云生听到声响回过头来，看到是他，摇头轻笑道：“原来你真是杨应。”
　　他有些诧异：“你早知道我是杨应？”
　　“呵。”顾云生仍是笑：“怎会不知啊，怎会不知。”
　　杨应啊，是连朝让他演绎的角色，是当年最年轻有为的将军，是连朝念了五年的人。也是他好奇了很久的人啊。
　　顾云生问：“我很好奇，当年你是如何舍得下这陵安，舍得下连朝？”
　　杨应苦笑道：“不管如何，终究是舍下了。我只希望你不会像我一样，有朝一日再把她舍下。”
　　顾云生也笑着道：“这个自是不会。”
　　两个男人，为了同一个女人站在风雪里对话，这样的场景着实奇妙。
　　良久，杨应问：“你爱她？”
　　“呵。”他自嘲的摇摇头道：“是我问得多余了。像连朝那样的女子，怎会有人不爱。”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便越过他径自走远了。
　　顾云生看着他的背影，无声的点头。是啊，像连朝那样的女子，怎会有人不爱呢？不爱的，都是傻子啊。
　　他一开始知道她，关注她，只是因为她是这陵安的主人，是这座城池的掌权者。他很好奇，一个女人，是如何撑得起这一座城，这一城人。
　　那天他遇见她，真的是个意外，她给他讲故事，她让他演杨应，他其实是可有可无的，但她打动他的，倒不是那个故事，而是她讲故事时的神情，他唱过那么多戏文，可他还是形容不出她当时的神情。
　　她无论何时都是倨傲的，那是上位者的姿态。但他与她一起的时候，看到的，大多是她的落寞。便是连这落寞也带着她的骄傲。
　　他想，他也许就是因着这份骄傲而爱上她的吧。
　　连朝和顾云生在那一年的上元节完婚。
　　宾客满堂。连戏班亦从万福楼出来，在侯府里唱了三天三夜的戏。
　　大婚之夜他挑了喜帕，看她容颜被红烛映照的分外明艳，他觉得他此生该圆满了。他一个戏子，得妻如此，他再别无所求。
　　盛宴过后，繁华亦散。
　　他们的相处与此之前并无不同。日子仍是细水长流的过着，无悲无喜。
　　就是那些以前反对的人，看了他们，都要说一句，真是璧人啊。
　　是啊，真是一对璧人啊，若他不是个戏子，这段佳话该更完满。
　　顾云生其实并不在意他的身份，但他在意旁人说戏子与郡主是配不上的。虽然他知道连朝也许并不会去在意这个小小的问题。
　　连朝说的不错，他们成亲不久，果然就有一场战事。
　　他竟真的被任命为将，守这陵安。
　　连朝亲自送他到城墙之上，她只对他说了一句，我信你能护着陵安，我想你能平安归来，我在府中等你。
　　她竟是真的放心的把这一城安危交付于他，把自己交付于他。在经历过杨应这样的前车之鉴，她仍愿意相信，她仍放手。
　　他不是不感激的，不是不心疼的，所以那场对戎狄的持久之战他打的不是不艰辛，却也打的很漂亮。
　　只是在一次战斗中他本该死了，是杨应救了他，他说这是他欠连朝，他还。
　　他得胜回府，并未告诉连朝此事。他觉得此事既已了结，也无需在提了。
　　那个倨傲的女子如今已变得平和了很多，她坐在湖心亭里，看着她的良人微笑着向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