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台风》宁琢

1、战台风（一）

　　锣鼓一声响，万福楼里的戏场便开幕了。
　　时值岁末，眼下正是百姓热闹的时候。戏台下宾客满堂，声嚣喧天，无不是连声叫好。
　　连朝坐在二楼的雅座里，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却还仿佛怕冷似的再紧了紧些，整个人看起来倒像是和椅子连在一起一样，完全卷缩起来。
　　一双眼睛直直的望着戏台，很是专心致志的模样，眼神却空洞虚无。
　　此番开场唱的是侯爷任将，戏名《战台风》，虽有些编改，但任谁都知道，这讲的是五年前的那场夜月袭战。
　　陵安郡位在边塞，常年有戎狄来犯。皇帝派了个侯爷来，便撒手不管了。这侯爷也算了得，不但能退戎狄，更是把陵安郡一个小小的郡城发展成如今的富庶。
　　是以在这天高皇帝远的陵安，陵安侯就等同于皇帝。百姓只知有侯爷，不识帝王。
　　然而五年前，陵安天灾肆虐，又逢戎狄来袭，来势汹汹想趁机一举拿下陵安。
　　老侯爷派了当时最年轻有为的杨应为将，想借此机会让杨应立了军功好迎娶他最宠爱的女儿——连朝郡主。当其时杨应已和连朝郡主定了亲，只待他功成回来便可拜堂成亲。
　　待出阁的女儿家总是不放心的，连朝郡主特地央了老侯爷多多照应自己的情哥哥。老侯爷无奈，于是便也私下随军出发了。
　　要说这杨应其实真是个将才，但那唯一一次夜袭，毁了他所有英明。
　　因为，他临阵脱逃了。
　　那时候，双方已僵持一月有余，戎狄彪悍，愈战愈勇，而陵安因为罕见的天灾，粮草不济，兵力便有些跟不上。
　　本来只要他们死守下去，自然能够得胜，戎狄粮草本就不多，不过是觊觎中原富庶，想据为己有，说白了就是抢吃的。
　　但是杨应麾下有人劝袭，面对一群饿狼，与其坐而死守，不如主动出击，打得它四散溃逃。这一番话其实愚蠢至极，但是杨应答应了，就在当夜亲自带队出袭。
　　也是他们运气好，竟然突袭成功了。可是回来的时候就没那么好运了。所有人都折在了那里，杨应却从此不知所踪。
　　戏台上小生正演到此处，连朝闭了闭眼，仿佛无限疲倦。整个人卷缩的更厉害。
　　到那第二天连朝郡主才知道，那夜袭的人里也包括了老侯爷，老侯爷是因为不放心杨应，所以潜在队伍里，想要照应。
　　有人送来了老侯爷的尸体，连朝看着那尸体只喃喃道不可能，又问起杨应，所有人都说不知道。
　　一日之间失去两个最亲爱的人，一个还不知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位昔日骄纵的郡主迅速成长起来。她亲赴前线，昼夜不休研究战局，与其他将士商讨对策，终于在那年秋尽平安守住了陵安。
　　也是从那一战，连朝郡主接替了老侯爷，成了陵安城的新主人。
　　台上的戏唱了一个月。她便来了一个月，看了一个月，他也就伺候了一个月。
　　她不说话，他亦无言。
　　人人都道她日日勤快来看戏，看的是那戏台上最俊的小生——顾云生。否则为何可以容忍这《战台风》登台，并且一唱就是一月。
　　而那顾云生，扮的就是杨应。
　　她昔日以为的良人。
　　但其实不是，她知道，他也知道。
　　“郡主，散场了。”木易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口，低眉顺眼的毫无存在感。若是他不说话，只怕也无人会注意到他。
　　“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连朝整个人已缩成了一团，这一句嘲讽便也变的含糊不清。
　　“天冷，郡主该回府了。”他披头散发，满面胡须，一身粗布短衣，十指冻疮，看起来十分落魄。开口却是劝着别人。只是语气平平淡淡，实在叫人听不出关心。
　　连朝“嚯”的一下突然起身，几步逼近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叫他的名字：“杨应！”
　　她其实并不娇小，只是到他面前，还是矮了半个头。也因此得以看清他的表情，但他脸上却根本没有表情，甚至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好像存心不让她窥见他一星半点的心思。
　　他语调平板的回答：“郡主怕是叫错了。小人只是个戏班里打杂的，名唤木易，并不是什么杨应。”
　　“好！好！木易，木易！”她气极反笑，“你便是化成灰我也认识！”
　　一转身却是拂袖而去。
　　空气里似乎还漂浮着她发上香气，木易深吸了口气，垂了眼睑遮住眼中眸光。
　　连朝一路走到戏场后台，见了顾云生只说了一句话：“出来走走。”
　　彼时顾云生正在卸妆，对镜拭唇，看着铜镜里她的身影，艳如骄阳。顿了顿，只轻声说好，声音不悲不喜。
　　待顾云生换好衣服出来，连朝正在雪地里不停的跺脚，口中白雾袅袅升起。她一身狐裘如火耀眼，在天地一色的白里愈加鲜艳。
　　如她的名，连朝似火；如她的人，骄傲不可一世。
　　“走吧。”顾云生走近她，递给她一个暖炉。
　　两人就这样沿街而走，漫无目的。
　　天空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落在她肩上，很快消融，仿佛连她身上的气焰也一起消融了。连朝有些颓然的说：“那戏，明天别唱了，歇了吧。”
　　“好。”
　　“我饿了，我们吃些饺子。”
　　“好。”
　　“你怎么什么都说好？”
　　“…..”
　　“顾云生，那你娶我可好？”
　　女子停驻了脚步，扬了眉看他。眼里神色几分傲气，几分嘲弄，几分茫然。却是认真，不像玩笑。
　　顾云生静静的看着她，半晌不说话。
　　他是戏子，戏子最擅长的就是八面玲珑，但他对了连朝，那些玲珑便不想用了。每日里唱戏，他累了，他只想以最简单的心思面对连朝。
　　气氛一时变得凝滞，市井喧闹，他们两人却尽皆静默。
　　顾云生眼中眸光意味不明，这个骄傲的女子在这瞬间露出的脆弱一下刻在他的脑海，他转头望着远方矗立的城墙，启唇应答。
　　“好。”
　　她叫他唱戏，他便唱戏，她叫他娶她，他便娶她。
　　他对她，一向说什么都好。
　　你娶我可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