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尔永昌》倾杯令

3、太子（1）

　　“我今天才算知道这玉面阎罗非是白来。”雅间之中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谢晋举着酒杯向苏鸿然道：“你今天把张世强批地体无完肤，实在是大快人心！来来来，满饮此杯，满饮此杯。”
　　“我酒量实在太差，谢兄就饶了我吧。”苏鸿然已经饮过几杯酒，面色熏然，姿容更艳。谢晋一时看住，忙举酒掩饰。好在苏鸿然的酒量确实很差，此刻竟是什么也没发觉。
　　谢晋轻咳一声，坐回自己位上，心中不免鄙薄自己一番。苏鸿然实乃有担当的大丈夫，怎可将其视作女人，窥其容貌。
　　“听说边关近来不安宁。”谢晋随意捡了个话题，“庆国人不知又要耍什么花招。”
　　论及朝政苏鸿然多了一丝清明，“如今内忧外患，实在让人担心……黄河决堤已过去数月，但我听闻沿河百姓依然没有得到妥善安置。青州又有人造反作乱，若是庆国此时来犯，便是雪上加霜。”
　　“我在户部任差，日前核算，朝中只怕凑不出军饷了。”
　　闻言苏鸿然不由一惊，“怎会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我在京中，见那些王孙贵胄用度非凡……”
　　谢晋冷笑道：“正是这些蛀虫蛀空了朝廷的库银！，特别是华阳公主，此前还大肆新建别院。”
　　突然提起华阳公主，倒是叫苏鸿然不知该说什么好。被破格提拔入朝后苏鸿然曾刻意打听过那些被华阳公主举荐的人，发现都是些贤才。而自己虽然不是经由她举荐的，但能破格录用只怕也是因为她的缘故。她一方面为国选拔贤能，一方面又肆意挥霍破坏国家。苏鸿然实在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谢晋见苏鸿然皱了皱眉头，以为他是为华阳公主新建别院之事。此前他也曾上书皇帝，但对于华阳公主，皇帝似乎特别维护，所有弹劾她的奏疏都被留中不发。
　　“鸿然不必太过担心，虽然凑不出军饷。但我想，和亲的岁币却是能凑出来的。”
　　“什么？”苏鸿然失声问道，“什么和亲？”
　　谢晋见他神色大异，心中不免其疑，面上却还是答道：“我想，陛下会让华阳公主和亲……”顿了一顿，谢晋又说道：“鸿然，华阳公主那种人，你还是，还是少接触的好。”
　　苏鸿然纵然喝了酒，还是能听出谢晋话里的意思，立刻窘地满脸通红。只是他也不能多解释什么，只得匆匆告辞了。
　　而后三日，苏鸿然立于乾元殿外等候召见，却从那厚重的门扉中传出的只言片语印证了谢晋的猜测。
　　那天云层很厚，却迟迟不见雨下。苏鸿然着青色官服站在副阶之上，他是应皇帝召见而来，但到了乾元殿才被告知，华阳公主在里面。他不得不在外等候。那些侍候在殿外的内监都极有默契地消失了，整座乾元殿看上去就像一座孤城。就在苏鸿然思量自己是否也该换个地方等待的侍候，大殿里忽然传出杯盏碎裂的声响。苏鸿然不由得回望了一眼，便有些激烈的言辞从门缝里飘出来。叫人听得心惊。
　　“我为皇兄做的还不够多吗！我已经搬出宫去了，皇兄还要我再去什么地方。若皇兄真是厌恶我，那就直接将我赐死好了！”
　　“惠姝！”
　　“别管这些了，什么江山社稷，这是要拖累你一辈子的。皇兄，放弃吧。我这些年都在尽量想要毁掉梁国，想要你摆脱这生来的枷锁……你纵然遴选贤才又如何？江河决堤，几粒沙子焉能力挽狂澜。非大开大合，不能救梁国于水火。皇兄……你没有那样的气魄，何必要累自己一生。”
　　大殿中长久的沉默，然后传来一声慨叹：“你若为男子，梁国当是另一番样貌。可惜，可惜了……”
　　“不，不可惜。因为有皇兄，一切都不可惜。皇兄，求求你，不要赶我走。让我一辈子陪在你身边吧。”
　　后面的话便听不清了，只有一些喘息声压抑不住挣将出来，让一向从容的苏鸿然也生出仓皇逃离之态，可还不等他迈出一步，便见皇后的仪仗自乾元殿左侧迤逦而来。苏鸿然只觉得一霎时冷汗遍布，忙跪下高呼，“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苏鸿然将头贴在地上，希望这一切都是幻觉。初初撞破这皇室荒唐隐秘的他，第一次察觉了自己的惶恐和幼稚。
　　“是华阳公主在里面吗？”皇后的声音听上去平稳而恬淡。苏鸿然想她应该是一个端庄温婉的女子。
　　“回娘娘，正是。”
　　苏鸿然眼前华丽的裙裾微微摆动，但皇后并没有直接进去。
　　“苏大人请起。”
　　“谢娘娘。”
　　苏鸿然一直低着头，他不敢去看皇后此时的神情。就在这时候乾元殿的大门打开了，萧惠姝昂着头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的华服，显得异常妖媚。
　　“皇后娘娘。”苏鸿然听见萧惠姝这样带着某种胜利的笑意称呼皇后，她并没有行礼，只是回望了一下乾元殿，然后稍稍移开了步子。“皇兄还在里面，进去吧。”
　　萧焕不知道皇后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进乾元殿的，他相信这个温婉端庄的女子必定对这宫闱丑闻早有察觉。等所有人都离去，苏鸿然也打算就此退离，不过让他惊讶的是萧惠姝居然还在。
　　萧惠姝的两只手抄在袖子里端在身前，她看着前方的重重殿阁，问道：“你都知道了？”
　　苏鸿然不知该如何作答，于是埋头保持沉默。
　　萧惠姝笑了笑，突然走过来伸手抚上苏鸿然的脸。苏鸿然惊地连避开也忘记了，只是抬头看着萧惠姝。
　　“真是一副好皮相……”萧惠姝这般说着，眼里却流出泪来。苏鸿然见她微微扬起嘴角，然后转身步下白玉阶。她纤长的背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了苏鸿然的梦魇。
　　天和五年，梁庆结秦晋之好。华阳公主嫁给了庆国皇帝，被封为宸妃。那一年华阳公主二十岁，庆国淳熙帝五十三岁。
　　如谢晋所说，或许梁国凑不出军饷了，但却凑出了无比丰厚的陪嫁。苏鸿然看着那些车马拉着金银器皿离开京城的时候，心底一片冰凉。
　　所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苏鸿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报答千古的道义。但显然天和帝并不需要他这么做。
　　天和帝在乾元殿召见了苏鸿然。
　　御案后的人有着无法掩饰的疲惫，苏鸿然站在庭中，心里有些茫然——这就是自己要尽忠的皇帝啊，下一刻，他会死掉吗？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在苏鸿然脑中徘徊不去。
　　今日早朝皇帝定下了储君之位，而苏鸿然一跃成为了太子太傅。朝中哗然。
　　太史令魏和江等人纷纷出列上奏，苏鸿然一无功名，二无建树，何以为太子师。天和帝只笑了一笑，不予回复。因天和帝态度强硬，而太子太傅又是虚衔，故而朝中惯常迎奉之人立刻跳出来为苏鸿然说话，毕竟苏鸿然才名在外。不知是幸也不幸，这样的人，很多。苏鸿然当时立于殿上颇有些哭笑不得。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争吵声，苏鸿然忽然觉得很荒唐，那时候他很是无礼的抬起头看向了那九龙皇座，愕然发现天和帝不屑和玩味的表情——是了，他是将这些面的人都当做玩物，他根本不屑于去理会什么。大约也是失望透顶的缘故。自华阳公主和亲后，苏鸿然明显感到天和帝的颓唐。他，大约是放弃了。
　　可是苏鸿然并没有想要离开，他还想要再试试。而太子，国家新一代的君主，正是一个很好的开始。所以苏鸿然并没有推辞太子太傅这个官衔。这一点也多为后人诟病，言其贪慕权柄。
　　“你很特别。”天和帝的声音听上去很低沉，“华阳说你是好人。可朕觉得，这天下好人都死绝了。”
　　苏鸿然想不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好好教育太子……有你这样的人在他身边，或许他的生命里会有一些光明吧……”
　　“臣，领旨。”
　　“呵……你留下来又想要得到什么呢？给你们吧，都给你们……朕，什么也不要了。”苏鸿然愕然抬头，天和帝已经转身回了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