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像》醉枭

5、第五章

　　扶着四姑娘上了轿子，阿歌缓缓陇上了轿帘，却见秋水目光呆滞的站在一边，不由得推了一下她：“想什么呢，走啦。”
　　这轻轻一推竟让秋水后退好几步，她有些奇怪，但轿子已经开始走到前街了，于是没再看秋水的脸色，“快点跟上啦。”扭过头去，便跟上轿队了。
　　秋水抬起头来，明明是春深时分却脸色惨白，浑身冷冰冰的样子，她侧首回望恢宏的府门前那张横匾，脑子里竟全是那个人对她的嘱托，那份嘱托足以让她在如此季节里仍感到遍体生寒。
　　“阿歌，还要多久才到？轿子里面很热的。”
　　燕裘撩开帘子，左手还细细的拭着两鬓沁出的汗珠，薄唇微抿，面色因为温度已经泛起了诱人的桃花色。
　　轿帘是薄纱质地，春风拂来便可不经意地鼓起半面，若隐若现四姑娘的模样。朝阳斜画在她妆成后的容颜上，如江南初雨后的春意，又凄冷，又温柔。当女子垂下眼帘的时候，浓睫像是留恋在美人妆上墨蝶的羽翅，红像雪片一样融在她唇上，她端坐在轿子中间，着一袭兰裳，美得就像一声叹息。
　　阿歌有时会想，向四姑娘这样容貌的人，即便不做帝王妃，终其一生又要怎样才能得到“平静”二字？
　　听见阿歌悄悄提醒了一下，紧接着就感觉到轿子稳稳的落了下来，又听见小厮叫道
　　“落轿。”
　　“压轿。”
　　还未出轿便能感觉到轿子外一道道炙热的视线，她屏息，撩开轿帘，迈下轿子，抬起头时对四周打量了一下，然后温婉一笑。
　　四座皆惊。
　　燕家从没听说有个女子叫燕裘，本以为是个在燕家无甚地位，平淡无奇的女子，却不曾想会是这般情形，且不论轿子是如何精美奢华，但看这个女子芳华之姿与传说中的燕家三姑娘燕菖来比较就有过之而无不及。
　　竟如一曲绝唱，粉黛红唇，无一不施。她静若芳兰，没有一丝一毫的尖锐，刻薄，妖媚，完全融端庄，通透于朗朗一体。正所谓，华丽而不张扬，傲人却无倔强。
　　强压心中的赞叹，还是一个小厮反应过来，笑道：“姑娘即是燕家四姑娘？”
　　燕裘颔首，眸间一片清明，她淡淡扫过一圈环肥燕瘦，不改一分笑意：“奴家燕裘，姐妹们便唤我四姑娘好了。”
　　一阵风过，窗外春华如梦，哗啦哗啦的笑了起来，像京中小童传唱歌谣时的声音。
　　京中云樱雨纷纷，春雨如酥润田田。
　　莲叶深处谁家女，燕氏兰裳四美人。
　　这是京中很有名的一首打油诗，是游记诗人万子悠路过京城小宿几天后留下的，里面的四美人便是燕家的四姑娘。
　　据说四姑娘出门时不施粉黛，喜欢着一身兰装，与几个女孩在大街小巷留下清晨的第一串笑声，在落日的余晖下与她们唱着与茶楼学来的新调子，淌着静湖的浅处，或划船游到湖中心，采下新鲜甘润的莲子。没有任何人以为她便是燕家本家的第四位小姐，她也从来不曾谈起，于是人们以为她只是燕家最宝贝的婢子。
　　没有人怀疑过这一个推断，因为从来没听说过燕家有过第四位小姐。
　　“燕氏兰裳四美人……”一个姑姑喃喃道，“得见四姑娘才知此诗不虚呢。”
　　“姑姑谬赞了。”她浅浅一笑，自是芳华出尘，向一行人作了揖，大家便一齐步入行院，行院各处门口，宫人鱼龙贯入，好不繁忙。
　　此地乃是京郊，但却与繁华的京城只隔一面静湖，刚落了一场春雨，行院如画，被洗过一样，清晰的动人。姑姑把她们带到凉亭，梨白正盛，和着妖艳却纯素的红杏，像孩子一样探出来，轻柔的偎在她的肩头。
　　日头很足，就连花香也被一并闷住了，几个姑娘的脸都闷成了粉色，可是画小像这种事毕竟急不得，她们都明白，这一笔画错就可能葬送一个正值花季少女的一生。
　　“姐姐，卿儿这里正好有些娘熬得凉粥，很甜很好吃哦，姐姐尝尝嘛。”
　　这暑热叫人实在是躁的很，身旁的几个女子摇着罗扇笑得正酣。没什么事情可以打发时间了，她不由得闭上眼睛假寐，却没想到这个小女孩主动找自己搭话。
　　这个小女孩似乎是叫宜卿，眉目灵巧，顾盼之间有一股子娇憨之态，笑起来更是如同年画里走下来的女娃一般。燕裘睁开双眸，四周一顾，每个人的手上都捧了一碗啜饮。她笑着颔首，抚了一下小女娃的脑袋：“想必会和妹妹笑容一般甜美。阿歌，先存在玉篓里吧。”
　　“燕氏。”
　　姑姑走了来，向燕裘点了点头。燕裘起身，下意识的轻抚衣领和袖口上的衣褶，却听宜卿笑了：“姐姐不必紧张，天资如此还愁不是小像上最出众的人儿吗？”
　　女孩儿那话犹带着童声的稚气，好像仅仅是一个可爱的妹妹对于拥有倾城之姿的姐姐的诚挚赞美。
　　燕裘似乎听见周围的女子呼吸都重了一圈。
　　她拂衣褶的手微微停顿，掩下了一丝冷笑。她走到宜卿的面前，手像刚刚一样拂在她的脑袋上，只不过这回力度稍稍重了一点点。
　　“左侍郎的三女儿？”
　　女孩儿眸子一沉：“家父乃是罪臣左昊天。”
　　“左侍郎虽遭贬官，但为官一生清廉耿直，刚正不阿，小女十分敬佩，只愿虎父无犬女。”她淡淡的瞥了女孩儿一眼，便从容走过。
　　左宜卿瞳孔一怔，悄然垂下头，肩膀有些颤抖。
　　“姐姐。”
　　听见那个明朗的声音又叫住自己，不知怎的，燕裘只觉得有些心疼，略带疑惑的回了头，却见左宜卿有些躲闪自己的目光，不禁更加疑惑。
　　等不及她再去问那个左宜卿什么，旁边的姑姑着了急，忙劝道：“姑娘，时间快到了，再不赶过去恐怕华大人是要生气的。”
　　“哦，”她有些僵硬的转回头，然后又是温婉的一笑：“那就劳烦姑姑带路了。”
　　“四姑娘客气。”
　　皇家的气魄即便是在一个小小的行院里也要向来宾展示的淋漓尽致。
　　穿过无数条图文恢宏，气势磅礴的画壁画廊，中间有规划的错落着几座设计古雅的栋亭，廊旁亭前皆是春华如梦，如一幅幅仕女图，芳华无比，仪态万千。
　　“太后生前精通佛法，将此院取名为‘无尽宫’。”
　　姑姑提着一只花篮走在前面，篮子里面花团锦簇，据说这是宫中的礼仪之一，寓意着女子会为皇家开枝散叶，后宫之路也会锦上添花。
　　有时想想这宫里的人也挺可笑的，弄出这么一套来糊弄人。
　　然而这无尽宫却真是不简单，果真无尽，将大千世间的美好缩影全部小心翼翼的印射在这里。
　　“四姑娘，这里就到了，这也是太后亲笔题名，名叫‘万象馆’。”
　　燕裘抬头，果真，那匾上龙飞凤舞地刻下与华丽美景格格不入的古朴大字“万象馆”。
　　“四姑娘，这里。”姑姑本欲引她进那馆里，见她看那字入了神，不由得一笑。正在这时，巧碰见又有一位姑姑，提着花篮来，身后是一个姑娘，想必是刚描完小像。奇怪的是那姑娘明明生的水灵，却好似丢了魂一般，瞳孔无神。
　　两个姑姑笑着打完招呼，她便被带着入了那个馆里，没想到的是，外面一片春意大好，可是这里面纯桃木的走廊里却泛着酸腐的味道，这万象馆似乎许久不用了。
　　快走到这狭窄的走廊尽头了，隔了道木墙，便隐隐约约能听到清脆的流水声。凉意和阳光由此便也遮不住了，随着声音一同泻到这一道来。
　　走到了尽头却是个死胡同，只有左面好像是个活门，姑姑立在那里，似乎还要嘱咐她一些事情，刚要开口，便听见门里的男子直剌剌的笑，带着止不住的讽意，随后的话就像那笑声一般回荡在走廊：“这君上也是会打发人，派我到这里来干这种苦差事，再瞧瞧那一个个的……还美人呢，德行！”
　　那富有磁性的声音真真顺耳极了，两分阴柔，三分轻佻，五分不羁。虽然这句话的本意真的不是那么的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