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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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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遗塔里的那个人死了。
那个时候,皇储曺圭贤也不过十一二岁,未及弱冠。他看着青帝深夜坐在那人留下的衣冠前,喃喃自语。
第二天便要以国丧下葬——葬的,正是面前的这套衣冠。
……传说珠遗塔里的人死后,是要消失的,只留下生前的用度和身上的衣服。
青帝抬头见了他,招手叫他过去。
“你知道什么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意思?”
少年听了,想了想,好像懂,又好像不懂,便不吭声。
青帝看着儿子,笑了,复转身回去,说你走吧,小心让你母亲见着了这半夜你还没睡下。
然后是若笑若泣地声音,喃喃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上穷碧落……哈,就算你变成了风,我也要把捉在手里……”
曺圭贤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第二天的丧礼身为皇后的母亲称病不出,青帝什么也没说,回宫后看了他许久,伸手摸摸儿子的头,说你听话。
“永远也别到珠遗塔去。”
“为什么?”
“因为……”青帝慢慢笑起来,疲惫麻木的表情终于有一丝生气。男人说因为那里面有很残忍的妖怪,它会把你的心吃掉。
“如果你的心被它吃掉,就再也回不来了。”青帝收回手,目光落到少年身后虚浮,“你回去见你母亲吧,我乏了。”
青帝确实乏了,才去三年,便也落了土。
青帝葬入陵寝那天,母亲打量站在下面的他半晌,才恨恨吐出一句“迟早要将那鬼地方给烧干净了”。
曺圭贤什么也没说,而那句“珠遗塔里有很残忍的吃人心的妖怪”却记住了。
哪怕是吃人的怪物……他想他必须去珠遗塔看一看。
——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让父亲牵肠挂肚,又令母亲咬牙切齿的妖怪。而父亲的心被妖怪吃了,为什么还能活这么久。
这件事皇储谁也没告诉。
珠遗塔在宫里的一处僻静地方,那里原是历朝历代国师的居所,不知是哪朝建起了珠遗塔。传说珠遗塔里藏着国师赋予咒语的卷轴,光耀并庇佑着每一寸皇土。而到了青帝之前的朝代,便废除了国师制度,据说在打开珠遗塔时,除了浩瀚的书卷其他什么也没找到,先皇便命人将塔顶那颗象征光耀皇天后土的明珠撤了下来,开国以来沉淀下的书卷统统留在了原处。
自然这便是珠遗塔名字的由来,而失去居所的国师竟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没过多久,有人便发现珠遗塔内有人活动的踪迹,珠遗塔闹鬼的传闻不胫而走。
而曺圭贤知道那塔里出现的是人不是鬼,却是多年以后了。
青帝口中的“他”便也是珠遗塔里的人,原应是青帝的国师,因先皇废除国师制而不得出现,一来因国师素来深居简出,除了辅佐的帝王,知其长相者甚少,二来传言国师非凡体,饶是不吃不喝也能存活。只是国师死后,连一丝毫发也留不下。
当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十五岁的曺圭贤如今站在珠遗塔下,抬头注视着不过四五层高的塔身,只剩下断垣颓壁的国师府邸在他身后。
脱漆的木门没挂锁,阴冷的风从破败的罅隙间缠上手背。
曺圭贤嗅到了一股冷凝的无名香气,落进呼吸里意外地暖和起来。
几乎与少年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同时,有人声音含笑,似叹非叹轻轻传了出来。
“说好不来的……如何还是来了呢?”
超乎想象的甜美嗓音,柔软得像是母亲宫殿后院盛开的花朵。
“说好不来的……如何还是来了呢?”
门背后的景象让少年不禁一怔。
绝不是小小的塔身能容纳的宽敞,书卷整齐列在架上环在四周,有屏风隔了半壁,一弯白帛自屏内泄出来,沿着那蜿蜒起伏的人影攀上屏,可见宁静不动的人影。
一线一线的香气漏了出来,冷而渐暖,缱绻非常。
——没想到是个男的。嗓音虽然动听,但确实是男人的声音,就不知那张脸,生得如何?这么想着,少年嘴角微微弯起来。
曺圭贤道:“你不打算出来见我一面吗?我的国师?”
那人轻轻叹道:“殿下此话僭越了。”
——国师只为辅佐帝王,皇储尚未冠冕,何出此言。
“你不否认,这么说你的确是国师。”少年微微眯起眼,打量起映在屏风上的影子。
屏风后的人仍是未动,续道:“殿下不该来此,请回吧。”
曺圭贤定定看了那面人影一会儿,点了点头,道:“等我冠冕了,我要恢复国师制。”
到时,我亲自来接你离开。
那人淡淡打断他:“殿下请回吧。”
少年欲言又止,又环顾了四周几眼,转身头也不回离去了。
灯上青焰跳了跳,熄灭。
隔了几日,皇储又来了。
换了一身月牙白的轻服,好不灵活。
屏风上依旧映着人影,纹丝不动。
“今日秋猎,才结束。”曺圭贤笑着解释,得不到回应也自顾捡了位置坐下,说,“之后都是女孩子的活动,我闲来无事,便来这里看看……顺便挑本书去看。”
国师没有说话。
不到一炷香,曺圭贤果然依言,翻了宗古卷走了。
至此往后,每月总有几次皇储来了,有时看书,有时也说些塔外的事,但随着年岁增长,距离及冠之期愈近,来得便渐渐少了,甚至连着几月也不曾露面。
塔里的灯便一直熄着。
冬天很快结束,春夏交接,阴雨连绵,近十日也未见消停。
曺圭贤来了。
许久不见的少年身量拔长不少,眼神也变得深邃起来,只是眉宇间早不见当年洒脱,锲入几分疲惫神色。
皇储没有说话,依旧是背靠着塔内的墙面,坐在第一次来挑书时坐着的位置。
映在屏风上的身影依旧没有变,仍然是同一个姿势。
——屏风后的人,自然也一直保持着缄默。
曺圭贤记得那人最后一次对自己说的话,便是那句“殿下请回”。
只是大约浸泡在雨季,塔里的光线暧昧不少,昏昏暗暗,冷香回暖,忝几分睡意。
曺圭贤再醒过来时,估摸已到了深夜。
不同的是,屏上再没有了人影,却有一件袍子盖在他身上。
曺圭贤看了看屏风,握着袍子一角不知想了什么,眼神便又深下几层,什么也没说将袍子卷起来带走了。
塔外雨也停了,疏漏几点星光。
离去的皇储没有深究国师的去向,只是再没有踏进珠遗塔。绝了那关于皇储被珠遗塔中不祥之物缠身的流言。
只是那件自珠遗塔带出的袍子平日便裹在了身上。
……果然,袍子上透着生暖的冷香。
有时候曺圭贤忍不住想起那人,在心底描摹那人映在屏风上的影子一遍又一遍。
想象那人的眉眼,那人的笑,合着动听的声音,端的世间无双。
后来又禁不住想,那人一袭白衣,褪下来,又是怎样的风情。
于是越发想得没边,还会吃吃笑出声,没羞没臊。
“我说过的,冠冕之后便接你来,与我并肩,此生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