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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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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聂萨克,杀了我。”
敲下了文档的最后一个句号,缪璃关掉了电源,拔出插头,缓缓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的盖子。然后转身,望向门口的黑发少年。
他笑了。
聂萨克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笑容。
缪璃的性格不错,平时就很爱笑,开心、满意或者仅仅是因为恶作剧得逞,他都一点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好像那才是他的正常表情。只是这次,缪璃的笑容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清澈,艳丽,绝望,又充满期待。
“你他妈在说什么?”
聂萨克一脸茫然,大步走上前,差点要一把揪住他的脑袋。只不过碰巧路过书房,看到他在里面忙碌,刚要离开,却被他仿佛计算好时机而做出的举动、说出的话给镇住了。
这家伙闲得没事儿干嘛呢?聂萨克这样想,觉得对方的话让他拳头有些发痒——就像以前两人通电话时,想要揍他两下那种感觉。
但是,却掏出了枪。
缪璃举起枪来,很顺手地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是你动手还是我自己来?”
笑容被收起,坚决的语气试图跟对方商量。
要是开玩笑的话就到此为止了吧,毕竟枪会不会走火,这个谁也说不清。
“够了!你在发什么神经?!”
黑发少年由迷惑转为发火了,伸手想把那碍眼的危险东西挪开,却惊讶地发现那很困难——金发少年同样用着力,让枪维持在原本的位置。
这时,暗红色的双眼对上了那蓝紫的眸子,视线交流,愤怒与平静相撞。缪璃没有一丝温和的表情,严肃而认真。
缪璃一旦认真起来,就代表他所面对的一定是异常棘手的大事,光凭这一点,聂萨克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但到底是什么?
“真的,非常抱歉,聂萨克,我没办法跟你解释。”
僵持了半分钟后,缪璃用另一只手推开了他,自己叹了口气。尽管这样,依然没有把枪挪走。
“别担心,不会走火,我自己的东西我很清楚。聂萨克,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我希望你能耐心听完。”金发少年的表情保持着严肃,将“每一句”和“耐心”这两个词说得特别重。
聂萨克往后退了一步,目光不敢离开那枪。
缪璃也没有再废话了,直接切入主题:“聂萨克,你了解你自己吗?”
什么鬼?
黑发少年皱起了眉头。
“另外,你知道你姐姐——聂银雪为什么会失踪吗?”不等对方回答,缪璃又接着问道,“现在我跟她是相同的处境了。她不是‘失踪’,而是主动离开了你。”
“为什么?”
缪璃直接无视了对方的提问,自顾自地说:“我的能力是‘查’,也就是能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书面记载的信息。但是呢,最近,有奇怪的东西涌进脑子里来了。具体有多奇怪……嗯?比如说,我知道了一些连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的,关于你的事。”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了王莲的真相,聂银雪应该也是。所以我们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了,必须离开,如果拖太久,‘它’会强制性带我走。所以在那之前我想争取一个主动的机会,那样我就可以在损失最小的情况下把真相告诉你了。聂萨克,你能理解我吗?”
“……”
能就有鬼。
“你他妈到底在说什么?!!”一长串的描述,信息量太大,也太跳跃,聂萨克根本没办法花时间去思考。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说服好友把枪拿下来,别的再慢慢讲。
“不能理解也没关系,”缪璃耸了耸肩,又笑了,“反正我马上就要走了,只不过想跟你再说几句话而已。”
从一开始,缪璃的态度就很严肃,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聂萨克的预感越来越不好。
“跟我说清楚好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如果可以告诉你的话,我还需的着这样费心么?哥们儿,就信我一次,我绝对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聂萨克当然不能理解这举动,再一次冲上去,紧紧抓住了对方握枪的手,对着他咆哮起来:“所以说想自杀吗?那跟被敌人打死有什么区别?”
“不是‘死’,是‘消失’。就跟那些你已经记不起来的被你打败的参与者一样。你有想过他们都去了哪里吗?”
“你……”
聂萨克突然语塞了。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的手下败将们会到哪里去。也想不起来。对于已经失格的参与者,记忆是相当模糊,甚至干脆没有。唯一印象就是——他们都不在了——甚至连尸体都没有。
“嗯哼~”缪璃再一次笑了,安慰似的解释道,“所以说不定以后还能见面,那么着急干嘛呢?我只是做我必须得去做的事,就像你姐姐,聂银雪一样。”
“但是这也太突然了……”聂萨克仍然不肯放开手,几乎在金发少年那雪白的皮肤上掐出了血印,“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非要等到现在?你要我怎么接受?朋友举着枪叫我杀了他,开什么玩笑?!”
“难道提前一年告诉你,你就能接受了?”望着那双似乎快要流血的红色眼睛,金发少年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
尽管残忍,却是事实。别说一年,哪怕是十年也不可能同意挚友的荒唐要求。狠不下心。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狠下心。
“抱歉啦聂萨克,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你不动手的话就只有我自己开枪了。”缪璃试着动了动手腕,却发现它被拽得死死的——聂萨克好像完全没有要松手的迹象。
“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聂萨克的声调逐渐降了下来,强撑着的精神也临近崩溃。
“是的,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这样的回答无疑令人更加绝望,而缪璃也是下定决心要走这条不归路,“所以你不用浪费时间了。我执意要动手的话,你根本拦不住。”
“但是我会忘掉你的……”聂萨克还想做最后的挽留,尽管那无济于事,就算哭着也要让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
“嗯哼,”金发少年闭上了眼睛,最后一次笑了,“忘了就忘了,还不会太难过。等到某一天,你想起了,就来找我吧。”
“——”
……
枪声过后紧跟着绝望的呼喊。
再之后,四周一片宁静。
***
白茫茫的雾笼罩着大街。临近冬天,呼呼的风十分刺骨。
天空云有些后悔这么早出来,在这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的空旷的街道上。难得的一个小假期,本应该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地呆到中午,却仿佛被谁呼唤似的来到了外面。
“啊……阿嚏——”险些感冒的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于是搓搓手,继续向前走去。
前方十几米是条不宽的小巷子,由于有雾,所以看不太清。
一步步向前走着,云偏着脑袋四处看了看。
几乎是在马上就可以拐弯的位置,从巷中突然伸出一把乳白色的洋伞,直直地横在云的面前。还没等她来得及吃惊,与此同时,巷子里飘出一声冷冰冰的——
“Dar~ling~”
云由于受惊而蹦着往后退了两步,抬头一看,洋伞的主人紧随着从巷中一步跨了出来。
那是一个有着粉红色头发的少女,卷卷地用黑蝴蝶结扎成了两个棉花糖似的马尾。眼睛是宝石一样的湛蓝色,而且瞳孔细长,像猫一样。典型的西欧人五官,穿着也是一身西式的学生制服。
“苍海珊!”
云认识她。而且看起来似乎跟她有什么不好的过往,于是露出厌恶的表情叫了她的名字。
对于这样不友好的回应,少女并没有感到生气,依然一张面瘫脸,冷冰冰的语气说着:“Darling,不要用那个名字,像从前一样,叫我Mekly,怎么样?”
“这个名字不是在你被‘它’选中的时候就不能用了吗?”云表示很惊讶,好像对方犯了什么忌讳一样。
“有什么关系?”少女则显得相当无所谓,脑袋一歪,双手一摊,“别担心darling,反正那家伙又看不见。”
“恶心!”云对这个称呼实在有点不耐烦,“一口一个darling,一口一个darling!”
“以前你可没说这样的话哟~”少女又摊了摊手,歪着头,没有表情的眼睛盯着云,一脸无辜。
“……”云无语了,明白对方这个怪癖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于是也忍了下来,不再在上面耗时间,转向另一个话题,“好吧苍海珊,你来这里做什么?不好好呆在那边?”
这回,换名叫苍海珊的粉发少女感到吃惊了,无意识地把伞抡了一圈。
“我以为你知道的darling?本小姐的passport被偷走了,在新的拿到之前我都回不去。”
“哎?”听到这话,云迷惑地眨了眨眼睛,“你居然把它弄丢了?”
珊向云靠近了一步,用伞柄碰了碰她的下巴:“多亏它被偷了,我才能来见你呀darling~”
“……”
这句话,似乎勾起了天空云什么糟糕的回忆,态度更加恶劣了,“见我?!你他妈还有脸说?!”这是云第一次爆粗口,“真把我放心上的话那天为什么要扔下我!”
这时,天空虹左手拿着把小刀,从云的身体里闪了出来。
“苍海珊,离姐姐远一点!”刀尖指着对方的鼻子,虹毫不客气地警告道。
“哟~”
珊好像被什么更有趣的事吸引去了注意力,完全没把虹的话放在心上。
“这就是在你能力下诞生的产物吗?好棒!”珊有些兴奋,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也稍微露出了一点开心的神色,“它太照顾你了,怕你一个人太孤单。可我呢?”
“你又怎么了?”
“我也有个妹妹,不过那小鬼一点都不可爱,整天都在咳嗽,快被她烦死了!”粉发少女说。
“妹妹?”云一瞬间感到有什么不对劲,迟疑了一会儿。
但虹并不知道她的想法,只看到两人之间明显的不合,于是“嗖”的一声把手中的刀向苍海珊射去。
“不管你是谁,但是姐姐不想看到你。有多远滚多远,听到没?”
“挺活泼嘛。”一边说着,珊也没有就现在原地不动,立刻撑开了洋伞,让它像盾牌那样挡下了刀子。
虹有些吃惊,往后退了两步。
“说起来,本小姐这次的目的不单纯是为了passport,还有你哦!”珊收起了伞,目光又回到了咬牙切齿的双马尾少女身上,动了动眼珠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希望你能理解本小姐的目的了。”
喃喃自语着,珊又把伞抡了一圈。然后,立刻把伞尖对准天空虹掷了出去。
“?!”
云和虹都惊住了,但握刀的少女条件反射地抽出一把菜刀,用刀面挡出了锐利的伞尖。
“——”
“你要做什么?!”云吓得大叫起来,她没有料到对方会来这一招。——不如说她根本就没想到苍海珊会对她们起杀意。
听到这个,粉红色头发的少女稍稍低了一下头,冷冰冰的脸上显出一丝无辜。
“说了你也不信,反正咱们的关系就这样了,我也不想再挽回自己在你心中的地位。”
说完,珊收回了伞,开始下一轮的进攻。
虹虽然是从云的身体里分离出来的,但是她们没有共同记忆,对于云以前的事,虹都是听天空家的人讲述。而在云的描述里根本没有苍海珊这个人,所以也不知道在这之前她们有过怎样的恩怨。
但是现在的情况是粉发少女明显对两人有杀意,所以虹对此作出的反应肯定是自我保护,以及保护天空云——她的姐姐——她的母体。
虹跟苍海珊是第一次见面,虽然她本人与对方并无恩怨,但就这几分钟
的态度已经足够让她憎恨一个人了。
“一定要打吗?”她问。
“如果你肯乖乖被我杀的话就不用。”对方回答。
这样的谈判结果肯定不能让双方满意,一场恶斗是在所难免的了。尤其,云和虹都不明白为什么苍海珊非得要天空虹的命。
“谁要莫名其妙被你杀掉啊?!”珊的每一句话都让虹极度不爽,于是她十分激动地拼命挥着刀。
珊的洋伞被收起,伞尖似乎冒着寒光。仅仅用这一把伞,虹就碰不到她的半根毫毛。
持刀的双马尾少女并没有因为伤不到对方一点就灰心丧气,而是停了下来,瞬间抽出大把匕首,雨点似的向粉发少女飞去。
珊摇了摇头,从容地张开洋伞,把它挡在了身前,像盾牌一样。
刀子像撞上了一块铁板,哗啦哗啦全部掉落了下来,而伞,没有一点破损。
“都跟你说了,为什么就是不听呢?”珊叹了口气,望着愣在原地的天空虹,略有些无奈。
当她对虹抱怨时,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另一位少女的行动。
云冲上前来,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把小刀,用力朝着珊丢去,却因不擅长飞刀而使得它像一块石头那样砸过去。
“不要碰小虹,她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唔——”
刀柄砸中了珊的左脸,凹凸不平的花纹擦破了她的一点皮,立刻有血丝渗了出来。
粉发少女没有在意这种HP-1程度的伤,慢慢收起了伞,猫眼似的碧蓝色眸子冷冷地盯着云,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恍然大悟,记起了什么事情。
“抱歉了darling,再让我自私一次吧!”幽幽的语气有点吓人。
“你……你想干什么?”云木愣愣地呆在了原地,预感不太好。
“要解释的话,等事情解决后再慢慢跟你们说!”珊大喊着,射出手中的洋伞,像箭一样直直地刺向天空云。
会被杀。这是云脑中剩下的唯一一个词。
但很快,随着一个影子闪到自己面前,另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立刻占据了整个大脑。
苍海珊很狡猾,她的目标其实只有天空虹,但跟虹一对一太过麻烦了,于是火力便转向本身没有任何战斗力的云。而虹又是一定会保护云的,所以最终最终,承受这一重击的还是天空虹。
“——”
伞尖几乎是戳穿了虹的身体,又整个被抽出,带着血迹回到了粉发少女的手中。
“苍海珊!你疯了?!”云一把抱住妹妹软下来的身体,一边抬起头来对着珊发狂似的哭喊着,“以前,你已经丢下过我一次了,为什么还要把小虹带走?……我一直以为你不会再来为难我的,为什么要毁掉我对你的最后一丝信任啊!!”
“……”
珊沉默了一会儿,决定不在乎她的言行,自顾自地抡了抡伞,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晨雾中。
“你什么时候信任过我呢,施凛?”
白色的衣服被染得鲜红,天空虹无力地瘫倒在姐姐的怀里。
云哭得有些疲惫,只能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道着歉:“对不起……”她说,“我不该出来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来……”
虹轻轻摇了摇头。如果苍海珊执意要杀她,就绝对不是今天的事。就算这次放了她们,下次也一定会再找上来。这不是云的错。
“姐姐……要保护好自己……”虹淡淡的笑着,用最后的力气从身体里扯出了一个纯白的光球,塞给了云。
而后,连同满地的鲜血一起,消散在雾中。
……
…
***
有光。
温暖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刚刚睡醒的少年身上。
并不强烈的光让他感到有些刺眼,于是伸手挡在了脸的上面。指缝间,依然溜进了细细的光线。
“?”
半闭的眼睛突然睁开,聂萨克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正在玉波公园的长椅上,不知睡了多久。虽然已经醒了,但身体却仍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感,连抬一抬腿都会一阵阵地酸痛。和身体一样,心也非常,非常地累。
做噩梦了吗?
少年想着,努力从椅子上站起来,甩了甩腿,试图摆脱这异样的感觉。
应该是做噩梦了。那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梦,在很短的时间内夺去了他的大半力气,使他几乎忘记了今天的日期,以及自己在这里是做什么。
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聂萨克也没多想,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2012年11月10号,下午两点半。然后朝家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刚走了几步,就突然意识到一件有些恐怖的事情——
为什么会有手机?
这种东西是用来跟别人联系的,但是……聂萨克的家人已经全部失踪了,而且他也没有哪个比较亲密的朋友。就算是云——她从来不会带电话;就算是天空家——他从来都是直接找上门。——那这部手机是用来做什么的?!
少年努力回想最近一次通话是什么时候、跟谁,但绞尽脑汁却只能追溯到好几个月前,天空云叫他去家里,而天空阳却什么都没说的那次。
想到这里,不由得冒出了冷汗。
他双手有些颤抖,但有忍不住再次摸出手机,想要从里面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可是事实却残酷得连半点希望也不留下。
电信公司。
天空家的号码。
空白。
空白。
空白。
熟悉的通话记录界面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不仅是通话记录,就连电话簿,甚至短信也完全没有任何东西,只有广告和通知欢脱地自娱自乐着。整个手机除了略显旧的外表,根本就表现不出它是被一直使用着的。
聂萨克越发觉得诡异了。他想不起来理由,想不起自己拥有这部手机的理由。不明用途的东西捏在手里就像一颗炸弹似的。他受不了这种浑身直冒冷汗的感觉了,于是快步走到垃圾桶旁,整个把它丢了进去。
这样就正常了。
***
“唰——”
一把小刀深深地嵌进了教学楼楼顶的墙壁缝中。少女目光凌厉,冷冷地望着微微颤动的刀柄。
“唰——”
第二把刀,以同样的方式固定在了第一把的旁边。
最近天空云的心情一直不太好。而且很难描述。就像……就像期待了很久的两件事突然撞在了一起,完全没办法扔下任何一边。比她的个人心情更严重的是——哥哥的话。天空阳说,叛徒有第二个,但是“它”隐藏得太好,外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唯一知道的信息就是,“它”是云认识的人。但什么程度才叫“认识”?如果叫得出名字就算认识的话,这个数目绝对不小。
要怎么办?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如果放任那个家伙不管的话,就要再经历一次那种事情了。云想想就觉得既幸福又恶心。
“你在这里?”
“呃……嗯。”
楼顶的门被轻轻推开,聂萨克出现在门口。看到他的身影,云的眼神立刻有点紧张地变得柔和起来,同时慌忙收起了第三把刀。
“没关系,心情不好发泄一下也不错。”
聂萨克从云的身边擦过去,径直走到栏杆边,望着远处。平时要是有空,他就会一个人上到顶层来,发呆,只是没想到今天云也在。她不常来的。
距放学已经过去半个钟头了,天逐渐变黑。日落之后,学校大门把内在明显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喧哗与寂静。
他没有理会她,只是默默望着天空,看着夕阳西下,直到月亮升起。
“小萨,你不回家吗?”云在一动不动的少年身后静静伫立了很久。却不见他有一点点要离开的意思。
“回去做什么?”或许是有风,少年的声音显得特别小,“又没人。”他补充道。
要是之前的话还好一点,致末吟雪会住在家里,勉勉强强像很早之前聂银雪那样照顾他,但是最近,她也被阮恒带回去检修了,聂萨克真心找不到一个回家的理由。
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她明白他的处境:多年来都是一个人生活。父母失踪了,不久之后相依为命的姐姐也跟着失踪了。而他本人的脾气也不太好,连半个朋友也不肯去结交。虽然嘴上说是不想拖累其他人,但云总觉得这样的聂萨克有那么些可怜。
“连睡觉也不回去吗?”
“再说吧。”
冷冰冰的三个字后,少年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云低下头,撇着眉毛,心里明显不好受。但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呢?没办法挽回的事,就只能静静地等它发生了。
踌躇许久后,少女轻轻扶着门把手,抬起头,怀着复杂的心情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人的背影,然后喀哒一声关上门,走了。
聂萨克握紧拳头,照着自己不争气的莫名感到烦躁的脑袋来了两下。
***
“喂……?”
天空家,阳懒散地提起了话筒,听着里面传出来的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阳,你用不着每次都砸电话吧?”听筒的另一头,苍海蓝,平和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以前的错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但我们都有错。你难道不想弥补一下错误吗?”
“呵,弥补?”阳冷笑了一声,“当初跟我吵架的时候多起劲?根本没想到会把它杀死吧?”
“你能想到?他妈的那件事根本就不在我们的思考范围!”对方也生气了,语气变得激动起来,但很快,苍海蓝就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好吧,”他说,“我们也阻止不了'它'了,只能先放任,等过一段时间再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
“当然,要保证他活着。你懂的,我是指聂萨克。至少……必须'聂萨克'自己要活着才行。”
苍海蓝最后补充了一句。
***
2012年12月21日,一个平常的星期五。
下午第一节的生物课下课后,聂萨克像平常一样在教室里,静静地发着呆。在学校里根本无事可做。
但又能去哪里呢?
别的任何地方都没有熟悉的人,去了也只有默默地旁观,所以在哪里都一样。
上课铃响起,原本在走廊和操场玩儿的学生陆续回到教室。讲台上,阮恒也收起了上节课的课本,抱着它们准备离开教室。
“嘿!”
门口突然冒出一个女孩,冲着教室里挥手。
“嘿,聂萨克!”
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表明自己是在叫他。
聂萨克站起身,逆着人流来到门口。这个时间学生都还没到位,趁次空隙往门口跑一趟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只是不太明白,这个女孩——叶依茗,来找他做什么。她不应该是跟云在一起吗?
“你找我?”
聂萨克一边向她走去,一边问。
但是,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女孩一只手突然伸出来,在聂萨克的胸口狠狠击了一掌。
“你猜呢?”
聂萨克条件反射地立刻抓住她的手腕,却没能避开那不小的冲击。奇怪的是,她的力气并不大,但就像气功一样,把一股奇怪的力量注入了他的身体。
“被偷袭了。”这是聂萨克的第一反应。
还没等他来得及思考为什么时,从走廊的另一边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
“小萨!危险!”
一把小刀“唰”地从眼前闪过,直戳叶依茗的脑袋,从她脸上削下了一小块肉。
“!!”
叶依茗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呆愣地望着不远处的天空云,似乎并不感到疼痛。硬币大小的伤口里渗出了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那不是小茗!!”云一边朝聂萨克跑来,一边焦急地喊着。
叶依茗脸上的液体继续往下滴,仔细看的话,能发现那并不是血,而是像泥土一样的东西。红色的,混水的泥土。
“你来晚了。”假冒的叶依茗也不再掩饰了,直接褪去伪装,露出了它的本来面貌。是“它”而不是“她”——一只勉强长着四肢的像水一样的兽,全身是跟那“泥土”一样的质感,也是一样的鲜红。
“不管怎样,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红兽似笑非笑,然后融成一滩红水,朝着别处流去。
什么东西?
聂萨克眨了几下眼睛,确定那坨红色并不是幻觉,而胸口的疼痛也在告诉他,刚刚发生的事是真实的。
出现怪物了。
这种完全处于聂萨克认知之外的事让他的脑袋一下子当了机,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红水完全淌走,大脑才腾出一点空间,用来对身体和眼睛所感受到的另外的事物做出判断。
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
滴水的声音令聂萨克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真正让他醒神的是身后,教室里,学生传出来的尖叫声。
“啊——”
“这是什么?!”
聂萨克立即回头,发现原本灰白的天花板上开始不停地滴落一些红色的液体。而且那些红水,一挨着物体就开始腐蚀。受灾的好像都是有机物。课桌被烧开几个洞,讲台也变得凹凸不平。就连人的皮肤也——
几个学生尖叫着冲出教室门,擦身而过时,聂萨克瞟到他们裸露的皮肤上有像被硫酸泼过的痕迹。红色的,黑色的,看起来非常不舒服。
红色的液体渐渐变多,像下雨一样,连续不断地滴落下来。不仅是教室,走廊的墙壁也开始渗出液体。
这他妈的发生什么了?
聂萨克感到一片茫然,不知所措。这种怪事是第一次遇见,完全不懂要怎么去处理。惟一的感觉就是——很危险,相当危险!
当一个人在确定危险不能解除时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而现在这种情况下显然想不出其他办法了,于是……跟着一起逃吗?
尖叫声越来越多了,可以听见整个楼层都弥漫着恐怖的叫喊。聂萨克身处墙角,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只觉得天空越来越暗了。
“小萨……呜——咳咳……”
一扭头,身旁的天空云开始咳嗽,就像那时,她接近那个红盒子时一样。她的表情痛苦不堪,却又因为身体不由自主地瘫软下来而不得不艰难地靠在聂萨克身上。
“怎么了?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聂萨克试图向她寻求解答,却感到她的身体越来越烫,快要烧起来一样。
一般来说,聂萨克不是个急躁的人,但遇到这种事也免不了着急了。抬头四处张望,却只看见走廊乱成了一团,挤满了惊恐万分,想要逃离这里的学生和老师。
“聂萨克,我估计你姐姐就是在等这一天了,”阮恒从教室里冲了出来,停在眉头紧锁的黑发少年身边,语气严肃地说出自己的判断,“致末吟雪很可能就是为了这天而准备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相信她现在已经往这边过来了。”
“……”
聂萨克没来得及跟老师说什么,就被他按住肩膀,郑重地警告了一句:“记住,聂萨克!不管这次发生了什么,你必须保护好自己的性命,别的都可以不管,没有其他的任何一个人能比你重要!记住!”
说完这些,阮恒也就不再慌张了。他可能知道自己逃不掉。
但是完全状况外的聂萨克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性当然还是尽量得逃离这个莫名其妙的境况。
“雨”越来越大,渐渐地,渐渐地大倒不能用“雨”来形容了。从雨滴的大小变成了冰雹的大小,再变得像鸡蛋一样大,最终大得像个篮球。
它们从天花板上砸下来,把整个走廊变成了粘稠的红色池子,踩上去发出“滋滋”的响声。
这时,一坨巨大的液体砸在了聂萨克和天空云前方两三米处,正好把一个经过的孩子整个包裹进去,连惨叫都没来得及有,就被完全吞噬掉了,化作一滩红水在地上流淌。
聂萨克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挡了一下,也不管有没有用——那东西只要挨着皮肤就会造成伤害。
“……?”
奇怪的是,这些液体好像有意识似的,自觉避开了两人,地上的往侧边流,天上的往侧边飘。
“怎么回事?”聂萨克在心里纳闷,却没有空闲的精力去进一步思考这个问题。
总之,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能走吗?”聂萨克凑到云的耳边,轻轻问道。
“嗯……”女孩虚弱地点了点头。
拖着患病的天空云,聂萨克小心翼翼地朝别处挪去。但是,刚刚移回到教室门口,一坨不小的红水从两人的头顶上,正正中中地落了下来。
“!!”
千钧一发之时,突然从教室里飞出一张课桌,改变了红水原本的路径,把它推开。
聂萨克扭头望向教室,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窗口。
“致末吟雪?!”
人造少女向他做了一个示意赶紧离开的手势。
少年点点头,顺手抓起墙角立着的一根塑料管,带着云向楼梯走去。
好像红色液体的杀人方式还不是仅仅吞噬他们这么简单,包裹着受害者后没多久,就再从红水池子里冒出来,变成了和之前的“叶依茗”一样的红色怪物。
在两人前进的路上,不断地鼓出红色水泡,进而变成鲜红的怪物,堵住了前方的道路,将他们困在另一间教室的门口。所幸,这间教室的受损程度还不太严重,地板的大部分还是干干净净的水泥。
“混账!都他妈的什么东西?”
聂萨克着急而愤怒地用塑料管往怪物身上抡,想让它们退下去。可是塑料一碰到那红色,就立刻被融断了。结果只是塑料管越来越短,直到再也不能用。
“神经病!滚开!离老子远点!”
怪物一步步地逼近,而聂萨克只能慢慢往后退——脑子里拼命想着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更何况还带着一个累赘——就算是累赘也绝对不会丢下她——身边而已的伙伴。
“啊——”
再后退一步,云被门口比地面高出的一小截的槛绊住了,重心没稳,一下子滑了下去,整个人几乎是是泡在了红色的黏液中。
这些鲜红色不明液体的腐蚀性极强,尤其是对活生生的人类,要是有衣服鞋子的遮挡,还能坚持住一小会儿,但□□一下去,基本上就玩儿完了。
聂萨克不敢低头去看她,受不了她也马上就会变成眼前这种怪物。不过好歹两只手都空出来了,稍微的感觉轻松了一点。
但是又该怎么办?
“小萨,先不要管我——”
从脚下传来了云虚弱的声音。照刚才的受害者们来看,一旦跟红色液体直接接触,身体就会立刻被吞噬。……但天空云的情况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
聂萨克这才敢低下头,却惊讶地发现——红水一点都没有伤到她,而是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气球状的东西,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里面。
“我……它不会让我死……”云断断续续地解释,“只是……太难受……”说完,昏了过去。
拼了吧。
聂萨克干脆退进教室,毕竟里面还算干净,可以用的东西很多。比如四十多张课桌,四十多把椅子,还有讲台上的黑板擦和教棍。
红色的怪物们也一起跟了进来。
“混账!”聂萨克骂着,把课桌拎起来,扔向怪物们。尽管木头桌面一碰到它们就会被融掉。但还能做什么呢?只能把能用的东西先用光,看它们会不会放他一马。
“狗屁玩意儿,快点死啊!”就算重复的动作让身体感到疲惫不堪,他也不敢停下来。而气力的消耗也没能换来敌人的撤退,继续把他一点一点地逼向了窗口。
这里是四楼,要是顺着水管滑下去,问题也不会太大。可是聂萨克一回头,发现情况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乐观。
为什么天会变暗?
整个学校,已经完全被一层由红水筑起的半透明膜给包围了,一点缝隙也没留给本该是湛蓝的天空。而所谓的“雨”,则是从膜上脱落下来的、多余的部分。
逃不出去了。
外面的地上,也爬满了和眼前的怪物一模一样的红兽——全部全部,都是被不明液体侵蚀的学校的学生和教职员们变成的。哪里都一样。只要还在学校,哪里都是一样的。都下着红色的雨,地上都淌着红色的液体,“活物”都是红色异兽。
完蛋了吗?
聂萨克终于被逼到尽头了,身后就是窗台。要是跳下去,环境比这还恶劣。只能全身冷汗地注视着怪物们一步一步地向自己靠近。
……
“?”
过了一会儿,事情有些变化。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雨突然停了。
而“雨停”又仿佛是一个命令——雨停后,红兽们的行动也停了下来,慢慢变回了红水,流向其他地方。
暂时脱离了陷阱,聂萨克小小地松了口气,但还没等他彻底缓过神来,另一件事又紧接着发生了:
地上的红色粘稠液体中,冒出了一丛丛尖尖的芽——当然也是红色。小芽们在生长,生长得很快,几分钟后就已经长大,还生出了红色的叶子,甚至还结出了花苞。
小小的花苞,有着和红水完全不同的质感——布满了血管和经络,就像一个个小小的心脏。
“这是什么?”
聂萨克不由得在心里产生了疑问,可惜现在没有人能回答他。
花苞继续成长着,却只是成长,不断变大,一鼓一鼓的。
教室门口,那个半透明的球里,云还在昏迷着。趁着稍微安全了一点,聂萨克回到她身边,查看她的情况。
“?!!!”
还有一步就要到达时,他却突然一阵恶心,身体里好像有一条巨大的虫子在上下乱窜,让他差点呕出来。这应该是刚开始时被假冒的叶依茗击中一掌带来的后果。
有什么东西,被震醒了似的。
不过还好,恶心感只持续了短短的半分钟。
“小萨……”
蜷缩在地上的天空云,艰难地睁开眼睛,抚着红膜,想要说些什么。不知是不是红膜进一步阻隔的缘故,她的声音出奇的小,不仔细的话根本什么也听不见。
“你怎么样?”聂萨克蹲下身子,却不敢触碰它,“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已经没有办法了,这根本就……”
他的问题,云完全回答不了。她所剩的力气,只够用来提出最后的忠告了:
“小萨,不要让它开……千万,不要……”
说完,就再次昏了过去,聂萨克怎么叫都不醒。
花还没开。它开不开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所以云的话等于白说。
教室的正中央,一个花苞以惊人的速度长到了两米多高,再长一点儿,差不多就能刺穿天花板了。
花开了会怎样?
聂萨克往教室里面走了几步,正对着那巨大的花苞,想仔细看看它。
花茎上长着小刺,而花的形状,看起来,是朵莲花没错。一朵巨大的、还未开放的、红色的、有着奇怪叶片的莲花。
会怎样?到底会怎样?
正在这时,整个学校突然发出了“嗡嗡”的响声。是花苞们在颤动,一鼓一鼓,一鼓一鼓的。
要开了吗?
响声令聂萨克的心弦绷得紧紧的。教室里几乎是空了,桌椅已经差不多被用光,在中间留出了一大块空地。
就算发生了什么,也根本无处可藏。
花的颤动频率越来越高,响声也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高,越来越急。
终于,在谁也不能阻止的情况下,花苞绽放了。
鲜艳的红色。
在哪瞬间,一切都结束了。
……
…
…
……
不知过了多久。
大概只有几分钟,也可能过了几个小时。
“唔?”
天空云,小心翼翼地半睁开眼睛,看到了她最害怕,也是最令她感到不可思议的场景:
一场足以毁灭掉小半个城市的爆炸过后,教学楼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架子。而在离她仅有两三米,勉强能称之为“地板”的平面上,聂萨克正跪着,眼睛失去了光芒。他的身上,有好几处被飞溅的液体所腐蚀的痕迹:左手背、左肩、左腿。右边看不见。
所幸只有这么一点。因为有一具大概是人形的东西死死地抱住他,全身的金属骨架让他避免了爆炸的侵袭。只是那个人形的东西似乎毁坏得相当严重,哐当一声,它身体的一部分掉了下来。
硬撑着看完了这景象,云再也坚持不住,闭上了眼睛。
她太虚弱了,那些红色的东西让她生不如死。
但现在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竟然是看她熟悉的聂萨克,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