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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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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涵之觉得自己完全没法跟周惠颖交代。
当天晚上他把孟筠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心想就算周惠颖现在立刻给他一个耳光,那也绝对是他自己活该。但是,周惠颖面对唐涵之语无伦次的解释和道歉,只是淡淡说了句“我知道了”,然后默默的把孟筠扶进他房间。
唐涵之站在房门口,看周惠颖把儿子放在床上。她看到儿子身后惨不忍睹的伤的时候,心疼的皱起了眉头,这神情落在唐涵之眼里,他已经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了。周惠颖又伸手握住了儿子缠着绷带的脚踝,过了片刻,她的肩膀有了轻微的耸动,两滴泪水落下来,砸碎在苍白的手背上。
“唐老师,不用道歉。”周惠颖把儿子的房门关上,面对不知所措的唐涵之,带着浓浓的鼻音这样说道:“我既然把他交给你,就会无条件的相信你。”
唐涵之无言以对。这样的信任和托付,实在是太重了。自己,太让她失望。
周惠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积攒勇气,然后她抬起头问:“医生……怎么说?”
“韧带撕裂,至少养三周。明天,还要麻烦你去配药。” 两人都明白这个意外的严重性。唐涵之以为她会受不住压力而再次哭泣,但眼前这个瘦小的母亲,却擦干了眼泪抬起头。她的眼神里,有唐涵之无比熟悉的坚韧,顽强,镇定。周惠颖离开舞台已经十年有余,但是唐涵之不会错认——这,是一双舞者的眼睛。
“都是这样过来的。”她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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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唐涵之一夜无眠。
月光透过窗帘,那光线一条条的,好像把屋子的空间都扭曲了。窗外是毫无规律的滴水声,唐涵之的心跳随着它时快时慢,时高时低。他翻了个身,身边的人没有动,唐涵之却感到她呼吸的变化。
看来,今夜无眠的,不止他一个。
可是当第二天的阳光照进屋子,唐涵之和妻子像以往一样起床洗漱,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李倩照常去舞团上班,唐涵之则到工作室上课。
在台上,他们演绎着各种悲欢离合,可是在台下,他们是最现实的一群人。台上越是美好,台下就越是残酷。唐涵之就这样,用他自以为最镇静的情绪,开始了新的一天。
可是,没有了孟筠,一切已经都不一样了。
今天跳舞时,丁琬琦总忍不住的往练功房的一个角落里瞥。平常她练习时,师兄一直会在那个角落含笑看着她,帮她放音乐,替她出主意。可是今天,这个角落空荡荡的,就像是有了个窟窿,整个练功房都失去了平衡。
今天照旧是练《Spring》。可是这春天的清泉,被丁琬琦跳的七零八落,滴滴答答流了一地。丁琬琦委屈的眼眶都红了,越是着急,越是跳不好。师兄不在身边了,可为什么唐老师也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不会在自己跳完之后微笑着鼓励,不会在遇到高难度动作时拍手为自己鼓劲,不会在自己失误时夸张的蒙上眼睛逗她笑。现在的他,只是用有些涣散的眼神冷冷的看着她……
丁琬琦跳了五遍,挨了十五下竹棍,然后又听到唐涵之漫不经心,面无表情的一句“重来”。小姑娘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动不动站在那里,颤抖的身子渐渐平息,原本盈眶的眼泪,被一点点收了回去,一滴都没有掉出来。片刻后,她低着头回到原位,摆好预备动作。
唐涵之看着丁琬琦精确而流畅的舞姿,心思却已经走得很远。他想到孟筠在台上容光焕发的样子,想到他母亲殷切期盼的神情,想到吴医生指着他鼻子大骂,想到孟筠热切而恳求的眼神。各种情景不停在眼前闪回,唐涵之甚至都没意识到曲子已经结束了,丁琬琦走上前,朝他屈膝致意。
怎么了?唐涵之这才回过神来。眼前的小女孩,似乎和平常不大一样。他皱了皱眉眉头,询问的看着丁琬琦。小女孩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里,是唐涵之从未见过的,和年龄不相符的哀伤。
“唐老师……您……刚才看到我跳了吗?”这声音像是一只受了伤的鸟儿,切切的哀鸣,声声的控诉。他从来没听到过丁琬琦这么和他说话。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也是您的学生啊!……我也一直在努力啊……可是您什么时候,才能用心的看看我?”
——唐老师,我也是您的学生啊。唐老师,您为什么要那么偏心。我不像他那么讨您喜欢,不像他那么让您上心,可我有着和他一样的梦想,付出了和他一样的努力——这些,您看到了吗?
几句话如同惊雷,把唐涵之钉在当地。自己,真的已经偏心到这样的地步了吗?面对孟筠,他会小心包裹起他的自尊心,可是对于丁琬琦,他会在大庭广众下打她;孟筠有了一点进步,他能高兴的要命,可丁琬琦有了进步,他就只觉得是她天赋秉异……孟筠,那是他的孩子,他的骨血,带着他最深切的关注,和最沉重的期许。可是,丁琬琦又是什么?一块被他无意中捡到的好材料吗?一件被他精雕细琢的作品吗?
唐涵之知道,丁琬琦远远比表面上要成熟。他对她的苛求,甚至超过了孟筠。然而,他竟忽略了——再怎么隐忍早熟,她也只是个敏感细腻的十二岁女孩子啊,她也会迷茫,也会无措,也会在被忽视了之后,孤独的流泪。在他印象中,丁琬琦动不动就哭鼻子。可是现在,她只是直是轻轻的半闭上眼,静静的站在那。
原来,在真正受到伤害的时候,她是不会有眼泪的。
面对这个已经不会哭的小女孩,唐涵之体会到一种之前对她从未有过的情绪——原来这个女孩子竟也能和孟筠一样,让他心疼到无以复加。
大错特错。唐涵之觉得,自己甚至没有资格对她说“对不起”——自己,根本不配拥有这个学生。
可是现在不是他后悔懊恼的时候,甚至也不是他道歉的时候。他走过去半蹲下来,大手搭住了丁琬琦瘦弱的肩膀,平视着丁琬琦的眼睛。
“等比赛结束,我再来向你道歉。现在,让我们一起努力,去实现你的梦想。”
唐涵之说到做到。接下来的几周,他心无旁骛的帮助丁琬琦排练,把原来放在两个人身上的心思,全都放在了丁琬琦身上。这是唐涵之对丁琬琦的承诺。他已经对不起孟筠,他不能再让丁琬琦伤心失望。只是每晚他都不忘给周惠颖打电话。夜深人静时闭上眼,他依旧会看到孟筠的样子。
是啊,怎么能放下。唐涵之在床上翻来翻去,他不知道孟筠这段日子,会不会也彻夜无眠,天天盯着脚上的绷带,在心里默默流泪?又或者,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次比赛的凶险,只是天真的盼望自己三周后,就能够重回练功房?他不如丁琬琦有天赋,不如丁琬琦幸运,可是……他那么像他,那么让人忍不住要去心疼。
自己,终究是偏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