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chapter3 ...
-
甘南
甘南渐渐适应了城市人的生活。
匆匆而过的身影、如出一辙的冷淡神色充满了这座光怪陆离的都市。其实同城里人相处比想象中简单很多,各人自扫门前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牵涉利益,自然就不会有人管你的闲事,即使你没有雨天前来送伞的母亲,但是你有天天接你上下学的高级轿车,后者比前者更为令人艳羡,甚至让甘南因此拥有了不少小跟班。
甘南入读的小学据说是省级数一数二的私立学校,大概是甘正天打点过的缘故,老师校长都对他十分客气,即使他的数学总是挣扎在及格线附近,老师也能当着甘正天的面夸他很有学习的天赋。
随之而来的,便是甘南日益胀大的虚荣心。
每个周末,甘正天都准点来看他,带着一大堆的名牌衣服以及打包好的整整十人份的菜肴。
甘南的叛逆期来得极早,并且拖拖拉拉怎么都不肯走,以至于对着甘正天从来没有好脸色,他只沉默地夹菜吃饭,甚至不曾向对面的男人望去一眼。
他跟着他生活了这么些年,却从来没觉得这是他的父亲。他见过很多小朋友的爸爸,没有一个人那么严肃,从来不会笑。小的时候他还羡慕过妞妞被她爸爸举到肩膀上,甚至偷偷幻想过,如果,如果自己的爸爸来了的话,他一定不会骑在他脖子上的,因为他小时候有点胖,奶奶说他挺沉的。
然而这样的期望在每日的清晨升起,又随着夕阳落下,往往复复,终究是被磨灭得连一丁点儿都看不见了。
现在面前的这个人,他不会像别的爸爸那样因为自己没考到90分就骂给他一顿竹笋炒肉——那是他的小跟班告诉他的,胖小子描绘得绘声绘色,扭曲在一起的五官像是在无言地诉说那种痛感,那种他有些期盼的疼痛。然而现实却是即使他故意不及格,甘正天也只是沉默。
这样的沉默,让他觉得“爸爸”愈发陌生。
七年的分离,中间横档的坎是那么宽,那么深。如果说甘南是因为小孩子脾气不愿正视,那么甘正天就是被愧疚与自责折磨得不知如何跨越。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总是很容易适应安逸的生活。
每天的早餐从西式到中式变着花样地改,高薪聘请的厨子恨不得每天的菜色都不一样;至于衣服玩具更是频频更换,最新款的变形金刚又怎样?甘少爷今天看你顺眼了立马可以赏你;甚至连笔袋里的每只笔都是全英文的国际品牌,即使他的握笔姿势还未标准,也无法阻碍急于补偿的甘爸爸奉献父爱。
这样众星捧月般的日子甘南过得愈发顺风顺水。
在甘正天用真金白银给他砌成的城堡中,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只要谁不顺着他心意了,拳头总是最先反应过来。他早已不再是当初躲在奶奶怀里避开别人嘲笑的小孩子,甚至现在的他只要吆喝一声,愿意为他当马前卒的虾兵蟹将多得数不清——至于报酬,不过是一件新款玩具或者一双运动鞋而已。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仗着家里有点钱有些权在学校里作威作福的小霸王们慢慢形成了个小圈子,而拳头够硬、出手大方的甘南自然是这帮孩子的头。
于是,他就这么忘记了小镇,忘记了门前蜿蜒而过的河水,忘记了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忘记了斑驳脱落的发黄墙壁,也忘记了幼时为他熬夜织毛线衣裤的奶奶。
甘正天并不希望他的儿子是这样的德性,但是生性感情稀薄的他,除了物质补偿外,根本想不出其他的方法去弥补自己缺席的那七年。
打伤人了?好,赔钱。又不及格?行,只要不留级,可以再捐一个机房。
他一退再退,连自己都十分意外,平日商场上的雷厉风行,在对上自己唯一的儿子时竟然半点不剩。
甘南长到14岁的时候,已经是有名的城中一霸。从小开始干架,期间又因为看电影迷上了中国功夫,难得主动对甘正天提了正面要求就是学个散打,于是被爱子如命的好爸爸送去了最好的散打班,结果就是学了两年之后,几乎打遍实小无敌手。
这样的孩子本该是老人们口中“以后迟早要去吃官司的小赤佬”,但是因为他有个在市里排得上名号的父亲,于是好勇斗狠被美化成强健体魄,无事生非也被粉饰成了精力旺盛。
之后,甘南在甘正天保驾护航之下,成功地进了市里最好的初中,当差生。
“南哥。”手下的一个小弟狗腿地笑着,乖巧地递上打火机,替他点燃含在嘴里的烟。
甘南抿着嘴,轻吸一口,不动声色地把喉咙口的咳嗽咽下去,苦涩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要不是还有小跟班们在面前,他肯定马上去漱口。
他并没有烟瘾,也从未喜欢过这种所谓的寂寞男人味,只是今天约好了要跟邻校抢地盘,小弟们说港剧里的大佬都要叼根烟才算有气势。
少年的身形还没有长开, 1米7的身高也算得上挺拔,只是没有与之相配的体重。不论是单薄的胸膛还是瘦削的肩膀,让他看起来完全不像那些整日胡吃海塞的富二代一样圆润。
甘南皮肤白皙,这些日子里总算显出轮廓的脸部线条居然有几分漂亮的味道——眼睛睁开显得又黑又亮,闭上则呈现出一种别样的温柔;细密的睫毛跟初生的婴儿一样长而翘,微阖的时候在眼下投射出一片阴影,几乎能让人忘记他其实是一个颇负恶名的问题学生;挺直的鼻梁连同形状饱满的红润唇瓣,让他看起来简直同怀春的二八少女天天念叨的漫画人物如出一辙。
甚至,甘正天有几次怔怔地看着他,不经意呢喃出声:“小舞…”
不似平日里冷漠刻板的语气,声音低沉,尾音转了个弯,显出几分缱绻缠绵。
甘南知道,他母亲叫做秦瑶舞。但是他从不知道,这个妻子难产而死后从未提过一句甚至抛弃他的冷血男人会对母亲有这样深刻的感情。
他只有14岁,然而那种苦求而不得的痛苦,那种思念至深的压抑连他都听得分明。
甘南拿冷眼看他,不作声。
邻校的人来了,打断了甘南的思绪。他有些烦躁。
“你们他妈的算是什么意思?!抢了我们的地盘,还敢伤我的人!”十多岁的孩子激动地怒吼,脖子上的青筋都清清楚楚。
“废什么话。”甘南斜眼看他,扔了手里的烟,抬脚碾灭,然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上!”
当甘南再次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回家的时候,甘正天正好在。
“你收敛点,可以吗?”甘正天紧紧皱着眉,第一次以这么弱势的口吻恳请自己的儿子。
甘南看也不看他,推开他直接往卧室走。
“甘南!”甘正天忍无可忍,按住儿子的肩膀低吼,“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有你就说,不要作践自己行不行?!”
甘南懒懒地抬起头,他伸手抬起食指,在甘正天面前晃了几下,不屑道:“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甘正天忍无可忍,抬手挥了他一巴掌。
“我是你爸!你可以不叫我,不认我,不当我一回事,但是你不可以拿自己不当一回事!”
甘南闻言嗤笑出声,“我的人生?哈,你不是无所不能吗?那就创造我的人生好了。”
苏北
回到了小镇上,没有人问他们回来的原因。
地方小,也有地方小的好处,邻居处得都像家人一样。
原来的那幢小楼已经卖掉了,他们只能找房子租,然而因为走得匆忙身上没多少现金,只能先租个小房子将就一下。
虽然这儿的生活和城里没法比,但董菲妍并不后悔,因为她明显感觉到苏北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不像在城里那么紧绷,连睡在床上都像是在担心什么的样子。
也许对儿子来说,一米宽的硬板床比一米八的席梦思更让他有安全感。
苏北仍旧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没有了阳台,就搬个躺椅到门口,听着淅淅沥沥落到地上的雨声,一页页翻过手里的书,平和安定得完全不像这个年纪本该最调皮的男孩子。
13岁的时候,苏北考取了市里的初中,是那种升学率特别高的重点中学。
可是董菲妍高兴不起来,女人敏锐的第六感告诉她,她的丈夫,苏秦越可能有了外遇。
不论是日渐减少的看望他们母子的次数,还是每月越来越迟给的生活费,都让她不得不往最不愿意的那个方面想。
那日他们去市里要到学费准备坐车回镇上的时候,董菲妍明显有些坐立不安,犹豫了许久之后还是决定杀个回马枪。
“小北,你在这边等一下妈妈好不好?我忽然想起来有东西落在你爸办公室了,得回去看一下。”董菲妍努力笑着,试图不让儿子发现自己的情绪。
苏北睁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母亲许久,然后乖巧地应了一声。
然而等母亲转过身,他却立马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董菲妍从不知道抓奸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她站在那间她刚待过的办公室外,从宽大明亮的玻璃窗里看到她的丈夫拥抱着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
她用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即使有了这方面的猜想,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亲眼所见来得震撼。然而董菲妍到底是性格强悍的女人,她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决然推门进去,照着苏秦越错愕的脸就是两巴掌,然后转身离开。
她做尽了一个伤心欲绝的妻子应该干的事,然而被背叛的痛又岂是两巴掌就能抵得上的。
苏北躲在大盆栽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完这一出闹剧,一直到母亲离开。
他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去追母亲。
苏北缓慢地走过去,步伐坚定。
“爸爸,你还记得你当初说过的话吗?”他的声音很平稳,甚至没有一点颤音,平静的目光扫过一旁尴尬的女人,仿佛没有半点恨意。
苏秦越直愣愣地看着一年见不到几次的儿子,仿佛不认识一般。
末了,他叹了口气:“苏北,你去看看你妈妈。这件事我会处理的。”然而却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底气不足,他甚至不敢对着儿子的眼睛说。
苏北并不在意,牵起嘴角笑了笑,“我希望你的理智还在。”
“小北,我是你爸,你不该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接二连三被儿子教育,苏秦越恼羞成怒。
“苏先生,在你解决完你的事情之前,我不会把你当我爸。”苏北毫不留情。
在大多数时候,苏北并不是一个尖锐的人,甚至他温和得如同一杯无味的温水。
但是,温和不代表软弱,温水也会有沸腾的时候。于他而言,母亲,是他在这个世上必须要保护的人。
所幸,苏秦越仍旧是理智的,虽然拖拉了1个月,他到底是同对方断了联系,。
母亲面上冷淡,看不出心中真正所想,只是出人意料地并未对男人多作责难。
然而苏北并不看好他的父亲。他幼年时期经历颇为丰富,早慧得很,在他看来,苏秦越本就不是什么杀伐果断的男人,否则也不会错过了四五次扩大生意的机会,以至于同最初的合伙人断了关系,独自经营一家每况愈下的工厂。
只是这都无所谓,他在意的不过是母亲的想法,如果母亲还对他抱有希望那他就乖乖做好他的孝顺儿子,如果母亲已经对他失望透顶决心离开,那么他就紧紧跟随,跟随他在这个世上最重要最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