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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阳 ...

  •   很多年后,宣敏回想起来,始终觉得永徽二年的冬天最冷不过。即便整日里烧着地龙,捧着手炉,那阵阵寒意却像是穿透了厚重的宫装,直往人心底钻。就是有阳光,晒在身上也是毫无温度。

      含象殿中很静,只见铜香炉内檀香袅袅,衬得一室孤清。内室中,只听得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
      “娘娘,该用晚膳了”,却是随侍的宫人,见天色渐晚,便大着胆子提醒道。
      宣敏应了一声,手下一停,目光却未离开面前的纸张。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光明广大,功德巍巍。
      不由得勾起一个讽刺的笑,身如琉璃?这深宫里的女人,有哪个敢说自己身如琉璃。真有琉璃般明澈的人,早就不在了。便是自己,手上也不算干净,不是么?
      陷入了思绪中的宣敏神情变幻莫测。宫人红衣见此情状,悄悄打了个手势。绿袖会意,无声地退出内殿,却是叮嘱下面的宫人去取膳食了。
      回想起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宣敏的神情便柔软了一些。午后在昏昏欲睡的阳光里刺绣、被阿娘耳提面命学钟馗、上元节和女伴偷偷溜出家门去看灯、与三姐悄悄讨论王谢儿郎孰更倜傥……那些轻快明亮的记忆,就像梨花散落满地,只留下触摸不到的淡香。终究是回不去了。
      永昌六年,宣家。
      “惟尔中书侍郎宣隐长女,门称著姓,志怀婉顺,训彰礼教,誉表幽闲。作俪藩闱,实惟朝典。是用命尔为太子良娣。往钦哉! ”传旨的公公笑眯眯地给宣父道喜。
      这一纸圣意的到来,诸人或羡或妒。虽非太子正妃,但他日新朝,必能得一个妃位的晋封。连带这宣家,父兄不定也能青云直上。
      当年的宣敏无可无不可,总归嫁与谁人并无甚区别。后来,在太子的柔情缱绻里,产下大公主的她以为,这样就再好不过了。再后来,太子登位,威严日盛。没料到,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亲人是路人。即便贵为四妃之尊,她也无法时时见到大公主。按祖制,公主六岁后便要迁至凤阳阁居住,直至出嫁。
      深宫高墙内,只有四四方方的天空,不甘寂寞时时盛开的姹紫嫣红,还有愈来愈多美貌年轻的妃嫔。想到去岁深秋发生的事,宣敏不觉打了个寒噤,只觉得眉间阵阵刺痛,疲倦非常。

      恰巧此时内侍唱报,“安阳公主至”。原是宣敏唯一的女儿带着教养女官过来了。
      宣敏心神一松,便顺势放下了手中的笔,起身坐到软榻上,眉眼含笑地等着安阳进来。
      “母妃安好!”安阳公主行了个标准叉手礼,虽然年幼,但气度浑然天成,看得一旁的教养女官暗暗点头。
      宣敏微笑着点点头,将安阳招到身旁坐下,细细地看了一回,问道:“今日不是与大皇子一同入学么,怎的有闲暇来阿娘这里?”
      安阳瞧着自家阿娘神色较好,便亲昵地在她身上蹭了蹭,才回道:“显弟天资聪颖,弘文馆柳学士很是看重他呢。安阳学些经史礼德之学,只求不给阿娘丢人就好。”
      宣敏嗔道,“我儿既要为阿娘争气,当务之急便是去了那赖床的毛病”,说着淡淡地撇了教养女官一眼。说起来这个月安阳只到她含象殿走动了两三次,虽说皇后宽仁,到底不好做得太出风头,省得那起子多事的女人又在背后嘴碎。转头又细细询问起起居事宜,诸如用膳如何、几时就寝、日常看什么书之类,叮嘱女官细心照料。
      女官素荣忙应诺,又挑些好的出来回了宣敏,只面上神情不变。侍立一旁的红衣眼尖,却见其宽大衣袍底下攥紧的手,不由得眼神一闪,打定主意一会要跟自家娘娘提起这事。
      安阳听得宣敏数落自己赖床,有些害羞,只埋着头娇娇地跟宣敏求情。宣敏佯装不悦,只不理她,却转头吩咐绿袖奉膳。绿袖抿嘴一笑,退至门外,击掌三下,宫人鱼贯而入,按制摆上了一色三十六道小菜,乳酿鱼、雪夜桃花、绿波蟾儿、炙羊肉、槐叶冷陶等,及两份黄粱小米饭。
      宣敏无奈地看着安阳,真是个孩子呢,可这宫廷里哪容得下太多天真。又安慰自己,左右自己还能时常见到,再慢慢教吧。
      “好啦,今日有你爱吃的冷淘,公主殿下,快起来吧。时辰过了再用膳,可对五脏无益。”宣敏发话了,安阳只得乖乖地起身。
      娘儿俩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静静地用了晚膳。宣敏携着安阳又说了会子话,便让教养女官带了安阳回去。

      今夜月色晴好。宣敏在窗前静默了半晌,便唤人备水沐浴。及至进了浴池,每一寸肌肤都沐浴在加了香草的兰汤中,腾腾雾气这才熨帖了她身体的疲倦。红衣站在宣敏身后,手持了细腻的香膏,正将她那长长的黑发揉搓出泡沫来。
      红衣赞道:“娘娘这头秀发真是天生丽质,这么些年了,仍是柔顺异常。听闻那沈才人因着时气不好,加之染了场大病,头发也掉了不少,最近可是憔悴得很呢。”又带着笑意说道,“这沈才人得宠之时不知多嚣张,还敢对娘娘您无礼,如今怎么着,她那儿却也是门可罗雀了。”说到最后,竟有些萧索的意味了。
      宣敏合着眼,闻言并无喜色。良久才幽幽地说了一句,“人无百日好,花无千日红”。
      宫里明争暗斗,这般世情本就是常态。她不会因为一个下位者的失意而狂喜,却也不可能去怜悯她们。因为利益,她们想上来,就得踩着宣敏这批老人下去。不过,也要看她们有没有这个命。
      红衣察觉自家娘娘情绪不佳,赶忙挑起了大公主的话头,将她观察到的不寻常细细道给宣敏。
      宣敏唔了一声,眼睛仍未睁开,只是搭着池壁的玉白细指轻轻敲了几下。红衣明白自家娘娘这是有了主意了,便也不再多话。

      看来明日她这“病”就得痊愈了,只是一想到每日起早去问安时得看着一群人演戏,她就不大乐意。思及近来皇后遣人透露给她的消息,宣敏淡淡一笑。真是无趣,这些女人就没个消停的时候。争宠上位,就是这宫里的主旋律。本以为去年刘宝林那事会让某些人收敛一些,没想到……她这半年来称病不出,也是受了那事的波及。想来皇后也是不耐烦了,这才催她出手。
      皇后惯会偷懒,虽然贤明大度,宫务也打点得有条有理,但一遇上这些争风吃醋的事儿,总是不耐烦地推她出面。若不是与她相交多年,宣敏还会以为这是舀她做出头鸟呢。
      宣敏微微叹了口气,若说这宫里还有谁能说上几句真心话,除了她的安阳,也只有皇后了。

      去年大选,新入宫的刘宝林分到了她的含象殿侧殿居住。刘宝林是平民女子,容色绝美,性子沉稳。圣上初时也对这刘宝林有几分眷宠。八月里,刘宝林有了身孕,正好在中秋家宴上诊出。圣上大悦,晋为才人,并叮嘱宣敏细心照料。九月,刘才人无故小产,只查到衣物上有问题,线索便断了。圣上大怒,连带宣敏也吃了排头。
      宣敏如何想不到这其中蹊跷,不过是被人小小陷害了一把,只是不知是野心勃勃的冯昭仪、还是性急善妒的林婕妤。所幸皇后还是查明了真相,果是林婕妤让人买通了掖庭里负责浣洗刘宝林衣物的宫人。明面上的说法自是如此。周充仪在这事里也干净不到哪去,只是下边宫人间的传话,无甚证据,倒也不好拖她下水。查明后,林婕妤就被盛怒下的圣上赐了一条白绫。
      宣敏突然觉着这宫里个个人都看得生厌,这些貌美如花的妃嫔,不知背后有多少张狰狞的面孔。索性称病不出,诸事不理,每日里抄写佛经静心,偶尔唤安阳过来用个膳,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只是红衣绿袖总是在耳边念叨圣上的去向,逼得她没法不上心。

      这半年,在宫里异军突起的第一人当属新晋的薛美人了。薛美人善舞,正好投了热爱音律的圣上所好,据说还跳出了前朝失传的惊鸿舞,圣上盛赞此女有梅精之韵。如今每月里,圣上倒有五六天宿她那里。另一个新晋升的蔡宝林则是靠着一首好诗博了圣上青眼,只是运气没有那薛美人好,从品级便能看出端倪。只宠了一阵也有些淡了,不过还是比那些久不见天颜的御女采女们好多了。男人终究是更爱好皮相的,再好的诗作又怎能留到床笫间讨论?
      想到这里,宣敏嘲讽一笑。前朝圣主定下的侍寝制不过是一纸空谈,帝王坐拥天下,若是他真想亲近或冷淡一个宫妃,难道群臣还能下跪谏议不成?她也是痴了,才会试图在君王身上寻求一份注定无果的感情。正是多情反被无情扰,可这多情之人伤起人来,反却胜过那无情之人。
      今后,她只愿步步为营,护住她的安阳和自己。至于宣家,她的父兄个个都是有能力的,她一个后妃也无需管那许多。
      这深宫,既然无法逃脱,那她便学着开始享受这争宠的快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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