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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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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吃饭的地方并不难找。地方是她点的,一路走来的门路她也很熟悉,这使我猜测她应该在附近这几栋写字楼里工作。她虽然看起来性格犀利,倒也不是一个狮子大张嘴的人。所以我们最终在人寿大厦四层的一间茶餐厅里落座,那是典型的中等消费场所。
朝阳门附近属于高档商务区,虽然比不上国贸附近,但是写字楼成群。由于现在定义美女的尺度大大放宽,所以楼里进出的美女同样成群。余慧来过我的办公室一次,正赶上吃饭时间,我请她在附近的港味茶餐厅吃饭,在中关村工作的她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周围来去的曼妙美女,不时用胳膊肘捅我:“快看,这个身材好好,是C还是D啊。”我一时回不过味道来:“什么C啊D的?”余慧自己就在那里呵呵坏笑,我这才知道说的是女人“前凸后撅腿子长”的“前凸”部分。
不过,下班时间就没有这样的景致了。这个时间,美女们都赶着回家吃饭,或者奔赴某处的某个怀抱,她们的身影应该在路上。记得孟京辉的话剧《恋爱的犀牛》中头一句台词就是:“黄昏的时候,是我视力最差的时候。那个时候,满街都是美女……”
所以,在这个时间里,有一个耐看的女人陪着一起在商务大厦里的茶餐厅吃饭,算得上一件惬意的事情。原因很简单,你可以迎着很多羡慕的目光走向自己中意的座位,并在更多羡慕目光的沐浴中进餐。男人,其实是一种很虚荣的动物,跟女人一样,只是虚荣的方式不同罢了。
点菜很能看出一个人性格,可惜她不给我这个机会。按照街上相撞后给我的印象,我本来猜测,她会在推让后爽快地承担起点菜的任务,但是她却坚决地把菜单推了过来:“你点吧,我真不会点菜。”
这下,点菜变得有点艰难起来。我只好一边问着她是否有什么忌口,一边询问餐厅招待某些菜式的做法,一边点起来。
“能吃辣的吗?”北京的港式餐厅有时候也有比较辣的菜,虽然不比川菜、湘菜馆子,但遇上喜欢清淡的江浙顾客,还是会吃苦头的。
“没问题,我是四川人。”
“是嘛,一点都听不出口音啊。”
“我在北方生活了快10年了,早转过来了。”
我笑道:“真是巧,那我们可能经历类似啊。”她没追问,安静地看我点完两凉两热四个菜,就阻止我继续点下去。
“喝茶还是喝饮料?”初次陪一个女性吃饭,我没敢问是否喝酒。
她猜她会选择喝菊花茶,谁想到她倒把酒水单要了过去仔细看起来,然后说道:“我来一杯碧螺春,你呢?”看见我眼睛里的笑意,她解释道:“我喜欢绿茶。”
我索性笑出来:“本来以为你一定会点菊花茶的,而且茶餐厅里多数人会点广式奶茶,倒真是少见点绿茶的。”
她将酒水单递还给餐厅招待,一边笑道:“北京人爱喝花茶,香港人爱喝奶茶,可我一直不习惯花茶的味道,似乎总是有点怪怪的;奶茶则基本上没有茶的味道。还是绿茶好,清新纯正。”
说着,她显出学生一样的快乐表情来,这让我猜想她在学生的时代就应该喜欢绿茶了。我干脆有样学样,也要了一杯碧螺春。看我点完,她突然笑起来道:“不过,人真是不一样,我有一个朋友,下午4点之后就不能喝茶了,红茶、绿茶不论,都不能喝,据说喝了之后效果明显,晚上绝对睡不塌实。”
“这么厉害!”我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是啊!”她圆睁了双眼,仿佛怕我不相信,这引得我笑起来。见我笑,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谈得过分认真,也笑起来。
说话间,茶已经上来。新绿色的茶叶,沏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水面上俘起一层绒毛,同时淡淡地升起一丝热气。我看她小心地用两根手指捏着杯子的上沿,另一只手托住杯底送到嘴边,并不喝,只是皱着小巧的鼻子去闻那热气,心里更确认了她算是爱茶之人。茶餐厅里的茶,不比茶馆里的茶,但是在餐厅里还拿着茶馆里喝茶的架子,那就是习惯了。
她仿佛看出我的想法,放下杯子道:“我算得上茶迷呢,饮料一概不喝——都是垃圾,就是喝茶还行。”说着,话锋一转道:“还没请教你怎么称呼。”我心里想,这么一转,倒跟相撞时间的她比较靠谱,真不知道哪个算是她的本色。
等着上菜的时间里,我们把初次见面,两个陌生人能够寒暄的所有内容都快速演练了一遍。她叫许润,一个基本上算是中性化的名字。我最初的猜测并不准确,她不在附近工作,只是有一个客户在邻近的大厦里办公,这使得她需要经常到附近来公干。实际上,她自己的公司远在西三环以外的万寿路附近。那是一家小小的培训公司,专门承接公司团队建设的培训任务,客户主要在计算机业和通讯业。她是合伙人之一,另两个合伙人都是台湾人,但是在内地的具体业务都由她来推动,公司的销售也主要是她在负责,台湾人主要是做产品——也就是培训用的各种课程。
我告诉她,我做的事情也跟计算机和通讯业有关系——我是做计算机类杂志的。她立刻感兴趣起来,用一种职业经理人的口气开始探讨杂志跟培训企业合作的可能性。这个话题我从未曾想过,但是她的思路转换极快,已经开始探讨杂志社的广告客户群和培训企业客户群之间的共同点。我并不打算在下班之后继续谈工作,但是她对这个话题的兴趣显然很大,这促使我考虑她谈到的一些细节,而且开始让我也感兴趣起来。
菜上来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要换名片。我接过她的名片一看,见上面写着“睿基管道管理咨询公司销售总监许润”,不禁笑起来:“怪不得你这么敬业,一边走路还一边打电话联系业务。许总,失敬失敬!”
她拿着我的名片反击道:“我那个是虚的,统共就那么几个人的公司,自封一个总监、副总,带个把人,算什么。你这个才是实际的东西——编辑部主任,实权在握的,我才是失敬呢!”
“销售总监,应该很忙,而且必然多数时间在外面跑。还能有时间品茶,倒是难得。”
“也谈不上品啦,而且你说得对,确实也没时间。不过人就是这样,越没办法得到的东西,反而越想争取,所以每次吃饭,明知道饭馆的茶很一般,还是会要一杯绿茶。不喝,搁着看看闻闻也好。所以,要是能去茶馆谈事情的话,那是我最喜欢的。”
“好啊,有时间我请你喝茶。”我习惯性地随口应道。这种商业应酬的许诺,大家都不是很当真,无非为以后适当的时候再次见面留个伏笔。
“没准真的要叨扰呢,其实我对做媒体很感兴趣的。”
我正要回答“做时间长了也无趣”,手机响了起来。拿起来看时,许润停了筷子,将眼睛瞟向窗外,手中捧着茶杯,那意思分明是“没关系,不打扰你打电话”。
我心里夸奖她商业应酬算得上熟练,一边就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余慧的名字,一时间居然有点紧张。
这个电话不用接就能知道是来问我的行踪。以往,虽然也经常因为应酬而晚回家,但是我必定会事先打招呼,象今天这样,根本没有打电话就晚回去的情况,倒是从来没有过。说是生气也好,说是健忘也罢,偏巧又是跟一个陌生女子在吃饭,这让我不能不紧张。
电话接通,果然是问我在哪里做什么,语气没有昨天的怨气,但也听不出什么亲密来。我不愿让许润感觉到什么异常,所以回答都很短促:“没有……吃饭呢……知道了……不用,你不用来……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回去再说,有客户呢……”
电话挂断,许润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转过眼来看着我,我似乎能够看到自己脸红——终究最后一句话是不折不扣的谎话,作为知情人,许润不笑才怪。
“夫人?”
“是……”
“啊……”许润看起来没打算深问。
“你结婚了吗?”
“想结呢,机缘不凑巧。”
“怎么说?”
许润浅笑,将要作答的时候,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下轮到我向窗外张望。
窗外是叫做“朝外大街”的热闹街道,车流如织,灯影如海。
许润的语气开始时很平静,一直在“哦”、“哦”地回答,并没有太多的其他词汇。讲了2分钟,她的脸色越来越严峻,突然站起身来,对我说声“对不起”,就向餐厅门外走过去,一边走,她的声音也随之高了起来:“你管我!”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
我猜想,来电话者不是普通关系,至少算得上是个情人。想到此处反问自己道:“为什么是情人而不是男友呢?”想想觉得好象也没什么道理,自己骂自己无聊。
许润这个电话时间不短,总有15分钟的样子才回到座位,回来的时候又说了一声“对不起”,端起茶杯啜饮起来。我看她的脸色较离开前更加难看,猜测必然是双方没谈妥,实在也不知道说什么去开解。只好随口问到:“茶凉了吧,加点热水?”说着招呼茶师加水。
热水入杯,卷得满杯茶叶翻滚,看上去几乎一杯全是茶叶。许润看着茶杯出神,我也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思忖着今天的事情原本无理,索性安静地过上一会儿,然后散伙大吉。
“结婚……好吗?”许润突然问道。
我没想到她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想了想才回答:“也没什么不好……”
“你好象不太有把握?”
“也不是啦,得看你对婚姻有什么要求吧。”
“也是……”许润似乎情绪恢复了一些,说着又浅笑起来。
“跟机缘也有关系,”我说道,接着反问道:“你对婚姻要求高吗?”
“我?”许润似乎没想到我会反问,沉吟半晌,突然问到:“能请我喝酒吗?”
我的第一反应是“开车不能喝酒”,继而马上想到自己根本无车可开,于是答道:“当然,红酒还是啤酒?”
“扎啤吧。”
没再跟许润商量,我自己做主要了一大扎味道醇厚的黑啤,酒上来得很快,许润似乎并不在乎是黑啤还是黄啤,马上“深”了一口,然后才开口说话:“好久没喝黑啤酒了。”
“我也是,其实我开车后,酒就很少喝了。”
“啊?你开车?那我很不应该啊,不该拉着你喝酒。”
“哪里……我的车本,昨天违章被扣了,倒成全了我,今天能喝酒。”
“夫人为此怪罪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觉得许润有点古灵精怪。
“女人嘛,直觉……”
“我从来不相信女人的直觉,要是女人直觉那么灵,早就知道哪个男人能嫁,哪个男人不能嫁了。”
许润一时愕然,突然笑起来道:“我这么判断是有根据的。”
“说来听听。”
“你这个人,看面相就不是在家里搞一言堂的人,应该很疼老婆,可是看你刚才电话中的不耐烦,我猜大概是有些不愉快。”说着,许润脸色一红,大概是想到自己听别人电话,终究是不礼貌的行为。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索性亡顾左右而言他:“你还会看相?”
许润不回答我的问题,自顾自说下去道:“不过你说女人直觉的话,算得上是箴言啊……”
这句话我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笑而不答。许润酒量应该不是很大,偏又喝得不慢,这时候双颊已经带了酒晕,灯光下看去,倒不免让我想起一些酸词的意境,偏巧十几年正经书读下来,对这种花间词的功夫,只记得意境不记得载体,所以搜肠刮肚了半晌楞没串起一个整句子。气馁之余,只好用了自己的话去想,觉得古人说“灯下出美人”果然不错,白天阳光下看许润,只是觉得皮肤和五官都不错,谁想到一点酒晕加一点灯光,却点缀出这样一个美人来。
我自顾自走神,不防许润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喝多了?”
“怎么这么问?”
“话多呀。该说不该说都说!”
“无妨啊,想说不说,不是要憋死?何况你也没说什么……”
“你这话在理,好久没有听到这种朋友才说的话了。”
按说许润这话该让我高兴,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朋友”二字,我依然在心里失望了一下。我突然觉得,如果今天不做点什么,那么连许润口中的这个“朋友”,在明天也就会变得连“一般”这个前缀都加不上。
“你今天接的电话,看起来很是影响心情。”我试探着问道。
“缘分不够,偏要强求,就会这样啊……”许润说完这话,不再继续说下去,我也不便再追问,一顿饭就这样意兴阑珊地吃完。
她和我一样,都住在这座巨型城市的西边,不过要比我住的地方离城市的中心更近一些。她打算乘地铁回家,我本来打算打车回去,不知道为什么,也决定跟她一起去坐地铁。
一路上无非是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夜班地铁远比我想象的速度要快,很快她就从万寿路站下车了,而我则带着某种莫名的遗憾继续西行。
大概是摇晃的车身让人恍惚,我在一种迷蒙中,再次拾起与余慧那次初吻的回忆。而一个发现让我突然变得清醒起来,那就是我根本没考虑回去怎么调节跟余慧之间的冷战。
我倒不担心余慧问我晚上跟谁吃饭,实际上这个人很好找,这么多的IT公司,这么多为IT公司服务的公关公司,谁不想跟媒体亲密无间?一起吃饭是太正常的事情,从任何一家公司随便找出一个人来,就足够应付过去。
但是冷战怎么办呢?
时间还不到晚上9点半,这个时候余慧应该还坐在电视前哭哭笑笑呢。她是个心灵共振指数极高的人,多么无聊的电视剧,都能让她跟着哭,或者让她笑得在沙发里滚来滚去,象一个大号的沙发垫子。如果某段时期,茶几上的面巾纸用得特别快,那一定是因为最近在热播某个破烂悲剧。
想到她坐在沙发一角,眼睛红肿地握着湿漉漉面巾纸的样子,我突然心里一阵抽搐,觉得无论如何要在今天晚上结束冷战,我要回去抱起她来好好亲亲,让一切都过去!
出乎我意外的是,虽然家里客厅的灯是亮着的,但是电视已经关了。卧室的门虚掩着一条小缝,拉开看时,里面只亮着我的床头灯,余慧蜷缩在被窝里,发出轻微的鼻息,似乎睡得已经相当熟。
我走到床前,俯下身看着我的妻子,见她睫毛颤动着,知道她并没睡着。我将嘴唇凑到她的嘴上,轻轻亲了一下,抬起身来时,看见余慧已经睁开眼睛盯着我,然后听到她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这个坏蛋!”然后猛地抱住我,眼泪就浸湿了我的脸颊。
我被她紧紧抱着,不能转过脸再亲她的嘴,只好伸手把她半抱起来,不断用手抚着她的背道:“好了,好了,不哭了,乖啊,宝贝儿,不哭了……”
不劝还好,这一劝,余慧更加委屈,抱着我抽泣得益发厉害起来。这个时候我别无他法,只好继续重复上面的话。终于她哭够了,送开抱住我的手,我赶紧腾出一只手去连拽了几张纸巾给她擦眼泪。她抓住我的手不让我动,自己拿过纸巾去擦脸,一边擦还不忘记又嘟囔一句“你这个坏蛋!”
我不禁乐了,道:“谁让你爱上这个坏蛋呢?不生气了啊,乖……”
她停了手,红着眼睛道:“你还笑!”
“不笑怎么样?难道陪你哭啊?今天陪客户吃饭的时候我就想让你也跟我一起笑来着,我觉得我都回忆不起来你笑的时候什么样子了,笑一个给我看看好吗?”
终于,一番口舌之后,余慧破涕为笑,使劲亲了我一下后,自己去卫生间洗脸,我则跑到饮水机旁边接了一大杯水狠狠地灌了下去——一则回家的路上就已经渴了,二则刚才的那句谎话还是让我非常不痛快,我需要喝点什么。
这个时候余慧从卫生间出来,我又接出一杯水递给她道:“流了那么多水,喝点水补补吧。”
余慧嗔笑道:“都是你惹人家,要不谁喜欢哭了!”
“是啊,都是我惹的,要不是我罪该万死弄台电视回来,还串通那些导演拍那么多悲剧,我们家茶几上的面巾纸怎么能那么浪费呢?”
余慧狠狠给我一拳道:“还贫!啊,差点忘记告诉你,今天有人来电话找你,是个女的,姓刘,说是你的朋友,最近要结婚了,想请你参加婚礼呢,说请你方便的时候回一个电话给她,号码在茶几上。”
我异常纳闷,觉得好象没给什么朋友留过家里的电话,更纳闷的是,朋友结婚这种事情,怎么会毫无征兆地就来一个通知呢?
余慧见我不做声,问道:“什么朋友啊,怎么连你手机号码都不知道,反而知道家里电话?是什么远亲吗?”
我实在没概念,只好虚应道:“我也想不清楚,明天打电话过去问吧。”
余慧显然也累了,一边转身向卧室走,一边道:“好吧,我先睡了,你也快点洗洗睡吧,快11点了。”
我应一声,拿起茶几上的号码,还没等看,又听见余慧道:“哎……又是一笔份子钱!干脆哪天我们再结一次婚,也大大收她一笔份子钱,怎么样?”
我不仅失笑,回答道:“快睡吧你,胡思乱想什么!难道先离婚再结婚啊!”
“只要你爱我,先离婚也不怕你跑掉!”
“哈哈哈哈,我怕你跑呢!”
“胡说!胡沛东,这辈子只有你负我,没有我负你的。”
我看这话的势头又要不好,赶紧举白旗道:“好啦好啦,又来了,快睡吧,明天还上班呢!”
余慧在里面又嘟囔一句什么,就没有声息了。我懒得管她说了什么,再次举起电话号码一看,发现是一串并不熟悉的数字,想来想去没有概念,时间又已经很晚,当然不适合打过去验证,只好作罢。
等我再回到卧室时,余慧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应该是真的睡着了。我再次轻轻亲她一下,一边想道:“搞清楚谁先亲谁有什么意思呢?反正都是夫妻了,不都一样吗?”
转过身来又想道:“姓刘?难道是那个人?她要结婚?”想到这里,几乎立刻要起身去茶几上再看看电话号码是不是自己曾经非常熟悉的那个号码,偏这个时候余慧翻了一下身,我静静地等她的鼻息再次平稳,一边就想:“着什么急呢?是不是她又怎样?一切等明天吧……”
注定了,这场期待明天的睡眠,不会是一场安逸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