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海》老鬼STONE

1、第 1 章

　　.1.

　　最近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想不起，最初的时候，我和余慧到底是谁先主动去吻了对方，抑或是同时伸嘴？

　　我使劲地想，但是对于嘴唇接触瞬间发生的事情依然不甚了了。而对这件事情的追忆让我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强迫症的迹象——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相信所回忆起来的任何一种结论，但是依然会去回忆。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回忆这个劳什子。

　　按说解决这个问题很容易，至少有一种方法很容易实现，那就是跟余慧同学展开讨论。

　　说她是“同学”一点问题都没有，实际上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确实还在大学念书，而且同是学生会的干部。我大概记得，发生这件事情的房间好象是学生会最偏僻的一间办公室，那天我们应该是为了筹备一个什么活动在熬夜加班。

　　记忆中，事情的细节总是零零散散的，实际上这点好事几乎给一个莽撞的家伙撞在眼里——在他突然推门进来的零点几秒之前，我们两个好象听到鞋底蹭地板的声音，于是马上分别蹿到一张桌子前抓起一件什么东西。我记得余慧当时似乎要从容一些，因为她抓起一支毛笔，以握铁锨的方式抓着它做思想状；我的表现就比较令人费解了，因为那个莽撞鬼分明看见我左手拿着一只空方便面袋子往右手上套，记得当时他还问我：“你冷？”鬼才冷呢，我后背直冒汗，天知道哪个懒鬼吃完了方便面还把空袋子放在桌上展览！

　　后来我和余慧聊起这个莽撞鬼，共同的记忆是“这家伙挺多嘴多舌的”，可见当时革命的条件多么艰苦，周围总是充斥着敌人的眼线，而且破坏力极大。

　　但是我不会跟余慧一起去回忆到底是谁先吻了谁，不用实施都能知道她会怎么回答——“当然是你先吻的我！”——好象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失身于我，最终不得不下嫁的。

　　女人向喜欢唠叨发展的第一步，往往是在男人打算跟她好好讨论一件什么事情的时候迈出的。她们不关心真相，她们只关心讨论的过程，以及你是否在讨论中给予她们足够的平等对待。当你打算放弃讨论的时候，唠叨就开始了。

　　余慧说我大男子主义，天呐！大男子主义是这个样子？我甚至没跟她红过脸，我只是有点不耐烦而已！

　　但是，抗辩是没有意义的，而且从来没产生过意义。

　　所以你就承认吧，“对，是我先吻了你！那又怎么样？我要不隔着太平洋主动伸过手去，你能弃暗投明到我的阵营里来吗？你能享受到今天的幸福生活吗？你顶多是抱着你的资产阶级旧思想在什么地方打着呼噜、吹着鼻涕泡做你的金元梦呢！”

　　余慧只懂得以女人的方式耍赖，但是面对上面的这种“贫”，她就只剩下笑的份了，而且是非常快乐的笑——生活就是这样，你可以向作呕发展，可是一定要有智慧，不然你连老婆都对付不了！

　　每次想到余慧因为我的“贫”而笑，我自己也会不自觉地笑起来。但是，我依然想不起嘴唇最初接触瞬间的那些细节，我甚至把前后的许多细节都回忆得毫厘不差，甚至那个方便面袋子后来是怎么处理的我都想了起来，但我就是想不起最想知道的细节。

　　我担心自己有点选择性失忆。

　　现在，晚上9点，我就站在摇晃的地铁车厢里努力在回忆这个细节，然后突然发现我有点糊涂：怎么跑地铁里来了，我应该是开车回家的呀！

　　瞬间的思维短路让我头皮发麻，之后迅速清醒过来——昨天我的车本被扣了，而且我几乎立刻就想起那个可恶小警察的嘴脸，他几乎是用得意的口气对我宣判：“吊扣一个月！”

　　“妈的！”我愤愤地骂道，“不就是一个小违章嘛！”

　　有车，但是不能开，是一件值得大大诅咒的事情。对我来说，除了值得诅咒，它还是一个严酷的考验：是每天打车回家，还是去体验一个月地铁族的生活？

　　地铁？谁都知道，上下班高峰期的北京地铁意味着什么，那种拥挤，“沙丁鱼罐头”这种形容词太苍白了。

　　我知道自己腐化。余慧就总是说我：“胡沛东，你简直腐化到家了！没车你就不会走路！”我的反击通常是“没电视你就不知道晚上怎么过！”

　　今天早上余慧把车开走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神，知道她其实很同情我。显然，我突然因为一个小错误进入了一种久未操练的错误的生活状态。

　　昨天晚上她曾经求和似的跟我商量：“要不，你打一个月车得了。”我回答的语气严重影响了谈判气氛：“那一个月下来得多少钱啊——大东头到大西头的！”余慧气得差点哭出来：“好心没好报，那你就坐地铁去吧！”

　　说她是求和，是因为此前有争吵。12年前认识她，10年前觉得非她不娶，那个时候我从来不觉得我们之间可能有争吵，甚至8年前结束非法同居走入法定生活轨道，我都没觉得我们之间会有可以被定义为争吵的东西存在。但是我得对自己说“很抱歉，你判断错误”，我们确实争吵来着。

　　昨天下班时间，驾照当场被那个小警察扣下，我没办法再动车了，只好打电话把余慧从遥远的北京西边叫到皇城脚下。遇上这样的事情，我没好气是必然的，而在滞涩的车流中挣扎前来的余慧没好气也是必然的，两个没好气的人撞在一起，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场争吵产生了严重的恶果，并且因为我的不妥协，最终影响了两个人昨天整个晚上到今天早上的心情。余慧早晨看我的最后那一眼虽然充满同情，但是她终究没说任何话。

　　冷战！

　　不过，最终促使我走进地铁的，不是因为没有车可开，而是因为出现了一个人——不超过三个小时前刚刚认识，她叫许润。

　　其实，下班前我依然在做思想斗争——要不要打车回家，在这个时间横穿这座巨型城市，至少需要60元人民币，并不是我负担不起，而是不想让自己感觉过分奢侈。我一直磨蹭到将近6点，才勉强决定去地铁口看看再说。

　　下班时间的朝阳门地铁站，拥挤的人流让我彻底崩溃，我发现自己居然需要鼓起一些勇气才可能汇入其中。

　　坐地铁的决定随即烟消云散，想法一明确，我立刻转身，谁知道背后马上有一个人撞了上来，只听见尖脆的“哎呀”一声，就温香软玉撞了满怀，居然把一米七五、体重140斤的我撞了一个趔趄。

　　事发突然，几样东西劈啪砸在我胸口和脸上，然后就往地上掉。撞上来的人也几乎立足不稳，慌得我急忙扶住她。这才看清楚，对方是一个留着黑亮齐肩发的女人，大概有一米六高吧，身型纤瘦，一身米色的正装，脖颈间配着一条花色鲜艳的小方巾。

　　我赶忙说“对不起”，然后帮她拾起掉在地上的东西。女人并不理会我的道歉，而是立刻对着手机“喂，喂”起来。显然我们相撞之前，她正在打电话，而且现在电话居然没有断。

　　她跟对方抱怨被撞了，然后约明天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见面。我听着觉得哭笑不得，明明是她撞我嘛，或者至少是相撞，怎么就变成她被我撞了呢？

　　这段时间，让我有机会看清楚她的脸。女人的年纪大概在27、28岁的样子，不能算很漂亮，但是耐看。皮肤干净，微有几粒雀斑而已，不大的脸盘配着匀称的五官，虽然是下班时间，脸上的妆倒并不残破，唇型漂亮，颜色也很配合肤色。

　　我随即发现自己极其尴尬——跟一个陌生女子在街上相撞，说了对不起，但是对方根本不理会我，自顾自在打电话，剩下我一个人傻兮兮站在旁边不知所措。这状况让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今天是不是黑色星期几，反正近两天真是很不顺。所以我决定不再等下去，直接对这个不明冲撞物说：“对不起，要是您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先走了。”然后不管她是否回答，我都离开。

　　偏巧这个时候她的电话结束了，然后她抬起头来，第一次正眼看我，并用极快的语速对我说：“你是该说对不起，有你那么走路的嘛，不看后头就直接转身开步走！”理直气壮得近乎粗鲁。

　　她的话让我觉得多少有些恶人先告状，我最不擅长对付女人这样，一瞬间我有些回不过味道来，发懵。

　　不过，反正已经说了一次对不起，我也不介意多说一次，所以换了词道：“真抱歉。”本来还想说“您没什么吧”，但是她很快接口道：“也不能全怪你，我打电话也没注意你转身，扯平了。”说着她笑起来，自己花枝招展地站在那里，虽然笑的声音不是很大，但是足够让我再次茫然。

　　事情发展到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抓住任何话语权，真是失败透顶！于是只好站在那里傻笑，一瞬间我突然深刻理解了“赔笑”是个什么概念。

　　对方则一边笑，一边把手机放回包中。我本来以为她笑完了就会直接转身走开，谁想到她接着又问道：“你怎么突然这么一个大动作啊？”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跟她诉苦？告诉她我昨天有那样一场遭遇？跟她讨论北京交通管理制度的问题所在？控诉城市太大、地铁太拥挤、出租费用太高？让她知道我跟老婆在冷战？

　　那我一定是疯了！

　　不愿意被她看出我的停顿，我决定找最短的解释：“我在找吃饭的地方。”但是鬼使神差的是，说完上句，我竟然接着说道：“刚才真是抱歉，要不我请您吃饭道个歉？”

　　话一出口，我莫名地紧张起来，嗓子有些发干，脊背上也好象有汗水滑落，我担心自己表现失常，所以赶紧补上一句：“——如果您没安排的话。”后面这句听起来商业味道十足，而且好象声音也有些不正常，这让我相当后悔，不过既然已经说出去了，要杀要剐只好听天由命了。

　　这一次她倒没有象前几个回合那样立刻接口，而是安静地花了十几秒看我，然后笑道：“你不象这样的人啊……”

　　话只说了一半，但是很明显，下面应该是“——在大街上泡女孩子！”转瞬间我不知道应该义愤填膺还是应该委屈万状，不免在心里骂自己“30多岁的人还这样幼稚，大街上自取其辱！”。

　　谁想到她接着笑起来，这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台阶：“当然不是了……”

　　她恢复快速接口的习惯道：“开玩笑的，你真想请吃饭啊？”

　　这一下，我只能说“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