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不悔》一九三四

1、第一章

　　契子
　　淅沥沥的雨丝，从云间坠落，交织成网，蔽了圆月。
　　午夜的酒吧，一个少年趴在吧台上，得意洋洋地笑：“老头子，这次你输了呢……”
　　被叫做老头子的人，不过二十七八的面相，娴熟的调了一杯酒——透着淡黄的嫩绿色——推到了少年的面前：“是该输了……好吧，那我便讲个民国的故事好了，是两个人类的故事呢。”

　　第一章

　　雨夜奇谈——笑不悔

　　乔十四揣着兜站在大街上，斜倚着墙。压低的帽檐下，是双晶亮的眼珠，不住的到处撒么。而现在，他盯住了一个人——一顶呢帽，一身毛料的长风衣，拎着个手提箱站在上海的车站前——初来乍到的有钱少爷，长得还挺顺眼，十四的嘴角扯出了一个笑容，隐隐的，颊边生出了个小酒窝。

　　他装作不经意的走近那人身后，只见有个孩子急冲冲的从对面跑来，十四的微皱了眉头，站定不动。那孩子从“少爷”身边跑过，脚一歪，便朝他身上摔过去，“少爷”急忙伸手一扶，便把箱子送到了孩子面前，小孩借着他稳住身形，一把扯过箱子，撒腿便跑，“少爷”一愣，抚了一胸口，转身就追。这些，自然都落在了乔十四的眼底，他松开了眉头，又扯出了一个笑容。

　　那少爷的毛料风衣，碍住了步子，跑不快，眼看孩子三拐两拐便要消失在人群里，十四疾步追上那少爷，一拍他的肩：“想什么呢，还不快追！又不是女人做月子，解开口子，咱们一块追，上海乱成个什么样子！”少爷面上一红，边跑边解衣服。十四甩开了他，大步的追上去，眼看就要捉到那孩子了，却见小孩一把箱子仍过了路边的栏杆，然后矮身从栏杆中钻了过去。栏杆很是光滑，无从借力，十四等少爷也赶到了，说：“我从底下拖着你，你翻过去，小孩跑得慢，能追上。”那少爷也没说话，抓住栏杆就往上登，十四半抱半托，总算是把他弄了过去，少爷一着地，边跑边冲十四挥手：“我叫曾启翰，后会有期，Thank you!”十四也冲他挥手：“你加油啊，一定要追上啊……”然后扯开嘴角，低声念叨，“三颗油？什么东西。。。”

　　十四从裤兜里掏出了曾启翰风衣内兜中摸出来的东西，仔细一瞅，笑意褪去，心中暗骂了声倒霉——偷了半天，只得了封信！看他紧张的，还当着怎么也得是揣了支票！大水冲了龙王庙，让个小子撬了生意，阴沟里翻了远洋船，当真晦气。

　　午后阳光正好，十四酒足饭饱。他靠着床头，又掏出了那封信，来回翻弄乐一遍，随手扔到了床下，倒头便睡。

　　曾启翰翻了墙，那孩子早跑出了老远，公园里路绕，三四个拐弯，就追丢了。他气喘吁吁，往胸口一摸——坏了，信没了！脸色刷的变做雪白。

　　曾启翰呆立半晌，眼看晴朗随着太阳一起落了山——明明是秋日，天却转眼就阴了，淅沥沥的雨丝，淋了他一身。直到夜深了，才缓缓的挪了步子，去投奔自己的大伯。

　　打从那次阴沟翻船，十四的运气真叫否极泰来，连着得手了几个大活。兜里有钱，喘气都粗。夜总会里搂了两回小姐，吃了几顿好的，走在路上，脑袋也是三十度角上扬，两手一背，拔着个腰，愣想挺出个将军肚——大爷我是当不上，我装个小爷不成么？

　　“十四，正好，回老爷家里帮两天忙吧。”背后有人叫，十四急忙收了肚子，一回头，却是赵叔。

　　十四原本是个村里孩子，他娘能生得很，连活的带四的，总共生了十四个——这还是到他离家的时候，后来有没有再生过，他就不晓得了；十四的爹不是个能挣的，养不活的孩子，要么病死没法子，要么粮食不够吃，捡着身子弱的卖了。十四被卖到贺府的时候，六岁的孩子才长了四岁的个子。是府上的公子，贺秉言瞧着这小豆丁一双眼睛生得好——大大的，乌溜溜的，一转就是神采，饿得放绿光，便央着赵叔非要买回来。那时候，早就革命了几次，买卖人的事，是不时兴的，远不如顾人划算。偏偏这个贺秉言是独子，家里娇惯得厉害，赵叔拧不过他，只得买下十四，这才算是给了十四一条活路。贺小少爷和十四极是投缘，像个弟弟似的养着，到哪里都带着，也不怎么管教，随便他淘。到了十四十四岁那面，贺少爷已经二十了，一次上街，十四只顾着带弄新买的泥人，却没看见对面横冲直撞的汽车，贺少爷一回头，只见车已到了十四跟前，想都没想，他扑上去推开了十四，自己却让车给撞死了。贺老爷一生只这么一个儿子，却替个下人死了，气得晕了过去，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把那个乔十四给我赶出去”！出了贺府的门，十四连个求生的本事都没有，年纪小，相貌生得也弱，吃了不少苦头，最后成了个偷。但这三年，十四一句话都没怨过贺老爷——他是贺府养大的，贺老爷原也拿他当半个儿子，出来的头两年，全靠赵叔暗地里接济才能活命。

　　十四愣在当场，半天才冒出一句话：“赵叔，老爷他不恨我了？”

　　“哎，老爷那也是气话，我接济你，他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这回，是老爷说要你回府上帮忙……”

　　没等赵叔说完，十四的眼泪遍下来了，也不出声，就是流泪，直把赵叔虎愣了，一个劲的给她擦脸，十四哭湿了赵叔的衣袖，讷讷的说，“赵叔，我可算是能回家，我替少爷尽孝，我给老爷送终，我，呜，我这几年攒了几百块钱呢，我给老爷买棵参吧。呜。。。我老是想家呢，我想少爷。。我恨我怎么不死……赵叔……”

　　老赵心疼得搂住这个自己看大的孩子，“回家啦，回家啦，什么死不死的，咱们府里有了新少爷，留着你的命伺候新少爷去。”看着怀里的孩子抬了头，他又接着说，“咱们老爷的弟弟，当初非要娶个寡妇，闹得离家出走，还跟着那个寡妇的姓，老妇人生气，断绝了来往，后来想找回来，也没了音信，这次二老爷的儿子，自己回来啦，听老爷说，只看眉眼，就是咱们府上的少爷，就是跟少爷，也有几分像呢，可就是来的时候遭了抢，又淋了雨，现下发着烧，府上没什么年轻人，怕二少爷闷，老爷就要找你回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