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不为我知的对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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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江说要陪我一起去图书馆，被我拒绝了，不想让他毫无意义地陪着我瞎跑。教学楼在西南角，图书馆在西北侧，我一个人走了整整二十五分钟，刷了学生卡进去才发现，这是我第一次来图书馆——我不会查找书籍。
正值午休时间，四周人很少，连值班老师都没有。我摸着下巴，东张西望，发现不远处有一台电脑，上面贴着“检索台”的标识。就是它了！我快步走过去，晃晃鼠标唤醒电脑，却没发现什么查找书名的窗口，平常无奇的桌面，上面只有三个图标：我的电脑、网络浏览器和回收站。
我放弃了，鼠标一扔，打算去食堂买饭，正往外走，突然瞥见夏雪莉在休闲区一边吃三明治，一边看书。
我想到自己走了快半个小时才到这里，不能枉费此行，清了清嗓子深呼吸两下，走到她旁边轻声喊：“夏雪莉？”
她抬头，脸色还是那么苍白，悠悠答应我：“秦铮？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想借本书。”我老实交代，“可我不知道上哪儿去找。”
“这样啊。”她放了三明治，伸手拿鼠标点了浏览器说：“登录图书馆网站，lib dot JiangHai dot edu dot cn slash junior hyphen school……”她一边流利地念着英文一边飞速打字，“在‘检索图书’里。”
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你想借什么书？”她又问。
“啊……我自己来找吧……”我有些结巴地回答，不愿意告诉她我要找《叶芝诗选》。“也好。”她点点头，继续啃着三明治看起书来。
我另找电脑，从收藏夹里打开图书馆的网址，输入“叶芝诗选”四个字，出来一长串结果，全部在三楼文学馆里。我把索书号一一抄下，又想起一件事，便问夏雪莉：“我该怎么把书借出去呢？”
她指了指身后两台机器：“那是自助借书台，上面有操作指南，你按照提示操作就可以了。”
“哦。”我点头，收起书包往三楼跑去，连电梯都懒得找。馆藏的《叶芝诗选》有十多个版本，至少有五十本藏书，出了这么多书，我想，此人一定很厉害。
我拿了三本最厚的《叶芝诗选》，没有淡绿色硬纸皮的那种，只有江海大学的图书馆才有原版英文藏书。我借好书准备走，看到夏雪莉还在休闲区吃东西，想起来自己应该和她道谢，又绕过去喊了她一声：“夏雪莉？”
她正拿笔算数学题，被我打断了思路，皱着眉问我：“又怎么了？”
“跟你说声谢谢。”
“不用客气。”
她又拿起笔打草稿，我突发奇想地问：“你成绩已经很好了，为何还这样用功，不顾寝食？”
“因为我要考上最好的大学。”她神情严肃，“成绩是唯一的敲门砖。”
“那你大学毕业后做什么呢？大学总不是终点吧？”
“做所有我想做的事。”
“那你具体想做什么呢？”
她一愣，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随后又垂了眼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既然你都不知道在为什么目的而努力，又为什么如此努力？”
她被我绕晕了，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见她半晌不答话，我站起来要走，她突然喊住我：“你不明白，秦铮！”
“我不明白什么？”
“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天，大好的机会就来临了，而你却毫无抓住它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看它溜走！”
“所以你就这样盲目地为之准备？”
“盲目？”她轻笑，“你和我受着同样的教育，就算是我盲目准备，瞎猫还能撞上死耗子，你呢？”
我们互相不能说服对方，对峙着。
过了一会儿，她又放软口气，似乎觉得自己说了重话，低声问我：“最近的英语作业，你都没怎么交，是吧？”
“之前是欧阳行逼我交的。”
她被我直呼大名的行为吓了一跳，捋了捋头发道：“你别怪他，Shawn是个很好的老师。”
“是吗？”我敷衍地问，她不也直呼其名么，好似比我更了解欧阳行。
“当然了，他是耶鲁大学英语语言与文学专业的高材生，拿过TESOL证书，还当过大学讲师。”
“忒……什么？”
“Teachers of English to Speakers of Other Languages，对外英语教师证。”
“耶鲁大学又是什么？”
“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之一，在美国。”
“你今后也要去那里？”
“我希望能去。”
“既然他这么厉害，又为何要回来？”
“他妈妈身体不太好，Shawn回来照顾她的。”
“那也可以去江海大学当老师，何苦要教初中生？”
“教初中生比教大学生空闲许多。”
“他母亲生病了？”
“我也不知道，他不愿多说，好像是严重的心脏疾病。”
“真可怜……”我有些难过。
“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觉得Shawn是个勇敢又有担当的人，这一个多月他每天都医院学校两头跑，却一点没有耽误课程进度，真的很不容易……”
我无言，突然感到惭愧和心疼。夏雪莉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很敬佩他，他不同于任何别人。”
“什么‘任何别人’？”
“像张咏帆那样的人，每天给各种女孩写情书，却根本不懂得感情的意义，还盼望着谁能当他女朋友，真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我不知道夏雪莉在我面前提起张咏帆是什么意思，或许张咏帆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或许她仅是提到而已，但这都不是我关心的。我问她：“你喜欢张咏帆？”
“当然不。”
我提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喜欢……Shawn？”我特意用了“Shawn”，不愿意喊他“欧阳行”，故意把夏雪莉眼中的他与我心中的欧老师区别开来。
“Shawn是个很好的人，我当然喜欢他，不然也不必当他的课代表。”她不颦不笑，语气平淡地回答。
我无从分辨她口中的喜欢与我问题中的喜欢是否表达着同样的意义。事实上，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此刻什么才算是“喜欢”——我喜欢东校门茂密的草丛，喜欢清晨的阳光，喜欢冰冷的眼镜蛇，却不知该如何喜欢一个人。
“不管是哪个老师，都会喜欢Sherry这样的学生……”
“她和你不一样。”
“我很敬佩他，他不同于任何别人。”
“Shawn是个很好的人，我当然喜欢他……”
从图书馆回教学楼的路上，我的脑中不停想起欧阳行和夏雪莉说过的话，他们之间种种不为我知的长对白。书包里三本《叶芝诗选》随着我的步伐上下震颤，忽轻忽重，像欧阳行为我念的一句句诗，又像我茫然跳动的心脏。
下午第一节课我迟到了半个小时，倒数第二节课刚结束我就去办公室找了陈老师，说我不舒服，拜托她打电话让阿叔来接我回家。
彼时，欧阳行正好拿着书走进来，大概是找陈老师有事。“怎么你脸色这么差？”他走近了问我，伸手要摸我额头：“不舒服？着凉了？”
我一弯腰躲开了，和陈老师说：“拜托您告诉阿叔，我在车库等他。”说完拔腿就跑。
次日早晨我起床上厕所，脚一下地就像踩在棉花上，刚拉开门走出卧室，眼前一黑，天旋地转，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我隐隐听见卫生间里传来母亲的喊声：“出什么事了？”……
待我睁开眼，母亲已经走了，只有阿妈和小姐姐在我面前，两个人都一脸焦急。阿妈见我醒了，抱着我就喊：“铮小姐哦，怎会着了凉，烧得这样厉害！”
小姐姐给我端了粥，我喝了几口就吐得一干二净，内脏都像是要吐出来。阿妈急得打转：“别吃了别吃了，先把药吃下去！”
她又给我熬药，苦得我想哭。可我又觉得没什么能比得上我的心苦，一口气把一大碗药都喝了下去。阿妈又帮我把被子掖好，要给我“发汗”，我神情呆滞躺在床上，只觉得大脑沉沉。小姐姐看我没精打采的样子轻声问：“要不要看电视？”
我摇头：“我书包里有三本书，你帮我拿来吧。”
“生病了要多休息才行，养好身体学习才能事半功倍……”
“你先帮我拿来吧。”
她把书放在我床头柜上，又陪我说了一阵话，便去上班。小姐姐是江海大学档案馆的史料编研员，话不多，但对我很好。
她走后，我随便拿起一本书，从目录里找了《茵纳斯弗利岛》，昏昏沉沉地看了起来。
“我就要动身走了，因为我听到/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不管我站在车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都在我心灵的深处听见这声音……”
我在床上一直躺了两周，多数时间都在昏睡，醒着的时候母亲来看过一次。她皱着眉，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怎么烧了这么久？”
阿妈说：“小孩子发烧就是这样，退不干净，总得反复几次。”
“哦……那让她多休息吧，我还要回一趟学校。”
她说完就走了，那时已是晚上九点，我知道她要去高中部查房。作息不规律是高考冲刺的大忌，她不得不亲自挂帅，管管那些调皮的学生。
精神稍好的时候，我便看《叶芝诗选》，为他隽永悲苦的爱情叹息伤感。“无数的岛屿和优美的海岸使我陶醉/时间会忘却我们，痛苦也不会再来。”“那时节多欢畅奔放/多么繁华如妍/当我们拥有全部盛夏/她拥有整个春天。”……
念到这些句子时，我脑中不时浮现出欧阳行的脸，他穿着黑色衬衣对我笑，他备课时严肃的神情，他皱眉，他眨眼。我病得愈久，就愈发想念他，终于意识到我不该如此消沉，叶芝尚且能苦恋毛特·冈十五年，区区一个夏雪莉算什么，说不定哪天就去了美国。我暗暗提醒自己：得振作起来。
第二天，我大病痊愈，一身轻松，精神焕发，生龙活虎。阿妈给我买了件大红色的新羽绒服让我穿着去上学，彼时已是十二月中，寒风凛冽，万物萧条，期末摸底考试快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不为我知的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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