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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如梦初醒 ...


  •   醒来时,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何年何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破碎的记忆如同浪潮一样一滴一滴打在我的脸上,却无法串联成一个完整的片段,我的脑子如同烈日下的沙漠一般贫瘠,什么都没有。

      知觉渐渐恢复,我先是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随后一阵强烈的白光照在我脸上,刺得眼睛一阵酸痛,泪流不止。我想抬手遮住那强光,动了动右手,却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我使劲撑开眼皮,意外地发现,秦校长竟然在我眼前。

      她应该是感到了我的动作,抬起眼,正对我的视线。

      “你……”刚开口,一股苦味儿从我嘴里钻出来,恶心不已,我所幸不说话了。

      母亲一句话也不说,起身按了铃,对着话筒用英语说:“她醒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脑,扭着脖子环顾四周——护理床,白绿相间的床单,点滴瓶,加湿机,各种发出滴滴响声音的仪器——我大概是在医院里。

      对……我想起来了,那阵惊心的疼痛,应该是那个闹的。

      三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外面走了进来,给我量体温,测脉搏,量血压,对着仪器表抄数据。看他们的长像,应该还是印尼人,我忍不住问离我最近的医生:“你会说英语吗?”

      他的表情藏在口罩后面,没什么变化,却也不答话。

      “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我一口气问完,愈发觉得气氛奇怪,正准备起身,医生突然说:“别动。”

      尽管对他的态度不甚满意,我还是谨遵医嘱,老老实实不动了。他绕到另一边,掀开了我的被子——

      刹那间,我像是被人从后脑打了一棍子,整个人都懵了。我想大叫,却根本无法呼吸,血液直冲大脑,剧烈的头痛从骨头缝隙间传来,眼泪毫无预警汹涌而出。我张着嘴,一开一合,声带震动着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沙哑声。医生盖上被子,道:“情况很好,过几天就可以拆线了。”

      他和另外两个医生走到门口,我才从极度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我歇斯底里地大吼:“我的腿呢!!!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秦铮!”母亲拉住发疯的我,“你才刚做完手术……”

      “我的腿呢!!!我的腿!!!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我疯子一样大喊,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话,拍床,试图拔掉输液针,抓住任何可以拿到的东西往那三名医生身上砸,然而我根本使不上力气,我的身体少了一个支撑点,我成了一个残废!

      他们其中一位匆匆跑了出去,剩下两个躲着我砸过去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我破口大骂,各种不堪入耳的词接二连三地蹦出来,完全忘了这些印尼人根本听不懂中文。那个戴口罩的医生试图抓住我的胳膊,被我的指甲狠狠地挖了一下。他大叫一声往后退了点,喊了句我听不懂的话,随后刚才离开的那个医生又跑了回来,后面还跟着几个护士。

      我知道刚做完手术最忌情绪激动乱跑乱跳,我知道他们要给我打镇定剂,越是知道就越害怕身体被人控制住。我不顾一切地往床下翻,好像逃离了病床,就能逃离所有不愿接受的现实。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尽管尚存的左腿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身体的右侧仍然传来一阵剧痛。我尖叫着,挣扎着,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像个乞丐一样求他们不要给我穿上束缚衣。然而谁也听不懂我说的话,包括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什么都没做的我的母亲。冰凉的钢针刺入我的肌肉,药物同绝望一样,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一直到我陷入昏睡前,我都死命盯着她的眼睛,然而她除了眼眶发红,没有任何言语。

      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真是不明白。

      我的意识是清醒的,身体却沉沉失了力气,在半睡半醒之间,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广袤的丛林中,麦色的草丛随着风起起伏伏,我知道丛林里一定隐藏着无数的生命,然而它们不发出一点声音,没有任何动静,这又让人感到胆战心惊。

      我眺望着无尽的草原,又低头看自己的身影,我的双腿还好好地长在身上,可右腿像是被钉在地里,不受神经系统的控制,任我怎么使劲,它就是一动不动。我急得满头大汗,恍惚中又突然想起,我的右腿已经没有了!可恶,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个王八蛋给我做的手术!到底是哪个混账同意他们切掉我的右腿!!

      一想到这里,眼泪又开始流,然而就在我哭得有气无力的时候,不远处走来一头老虎。它似乎认识我,直直朝我走来,耳朵上的N清晰可见。我想起昏迷前的情景,冲着尼尔大喊:“尼尔!是你咬的我吗?!是你吗!!”

      尼尔听见我的喊声转头就跑。果然,这个畏罪潜逃的凶手!我想追他,却根本无法移动,我想捡一块石头砸他,连手都动弹不了。我挣扎着,想要摆脱周身的束缚,最后在一阵强烈的痛楚中惊醒——

      外面已经月残星疏,我又熬过了一个难捱的夜晚。

      全身被束缚衣缠得动弹不得,我凭着仅能活动的脖子,撑着头望向下半身。棉被覆盖在我的身上,看不出一点异常,然而先前医生掀开被子时的画面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左腿孤零零地瘫在那里,右边大腿只剩下半截,前面缠着丑陋的白纱布,像是要遮掩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知道,纱布下面一定是血淋淋的残肉,也许一些还能接受神经元的支配,今后当我试图站起来时,那残留的肢体就会笨拙地在半空中晃动,像一个小丑,受尽世人的嘲笑。

      眼泪再一次流了出来,我既痛恨自己的身体,又怜悯它遭受如此折磨,想到今后的生活更是觉得毫无希望。我想我的爱人,想起在院子里看的日落日出,夕阳下棕榈树油画一般的剪影,想起曾经希望能和欧阳行一起分享这美景,想起我们一起去澳洲的约定……

      没有了腿,我怎么回去?我怎么和他一起走遍世界?!

      我到底是做了什么,上天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我失声痛哭,无法伸手擦去眼泪,就任它流在枕头上。

      两天后,我终于在哭泣、昏迷、苏醒的循环中接受了这残酷的现实,终于不再从梦中哭醒,再哭着睡着。母亲一直在医院呆着,整天忙进忙出,却也不和我说话。不过我想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四年不见,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烦恼,况且我没心情同她闲聊,任何人都不能理解我的痛苦。

      第三天的下午,我正闭着眼睛放空脑子,门口突然嘭的一声,阿妈哭闹的声音传了进来:“我的小祖宗!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睁开眼,看着她,整个人像是石化了一样,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她快步扑到我的身上,一边哭一边喊:“我的儿……我命苦的儿啊……你可是受尽了折磨……”
      她一开始还哭里带话,最后连话也没有了,就是哭,偶尔抽几口气发出一点声音。

      “你被眼镜蛇咬了。”一直默默不语的母亲站在阿妈身后,终于说了我见到她以来的第一句话。“你的同伴把你从森林里背了出来,但毒素在血液中扩散得太快,当地医院已经没有诊疗能力,他们只能把你送到雅加达,是我同意他们做的截肢手术。”

      这些话如雷贯耳,我不敢相信,她居然能如此平静地讲出来。

      “我今天下午回上海,以后阿妈照顾你,等你好了,再决定回国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她淡淡地说完这些,刚要转身,被阿妈喊住了:“秦小姐!孩子都这样了,你就不能把工作放放吗?你这些年还把她糟蹋得不够,一定要这么冷脸对她吗?!”

      “我糟蹋她?我供着她养着她,这叫糟蹋?她不听我的话,现在出事了,你们就都来怪我?”母亲几乎是带着哭腔把最后几个字喊出来的,她眼睛通红,眼泪被她死死地忍在眼眶里。那模样,把阿妈都吓得说不出话来。

      “当初我不让她学生物,她要和我断绝关系,当初她要出国,我把她的签证资料扣下来,是二哥跟我求情,说孩子大了,让她自己出去闯闯。是!我没生过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当妈,但我以为该做的我都做了,明明是别人的错,为什么要我来承担后果?!”

      她拿起包要走,最后脚步又定住了,转头对我说:“我想阻止你走上这条路,但失败了。你和你母亲一样,鲁莽又固执。”

      我被她的话完完全全地惊呆了,竟没有一点反应。一直到摔门声响起,一直到阿妈大喊一声“秦钰!”,一直到吵闹的房间又恢复平静,只剩下阿妈的低泣声,我才如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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