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筝》烦得很嘞

87、猎杀

　　五月的天气已经算得上炎热了。不到七点，太阳就已经爬到了半山腰，再过半个小时，就开始向辽阔的大地普洒万千光芒。空气里跳动着燥热的因子，没有一丝风，橡胶树叶一动不动，映衬着背后的艳阳，像是一幅定格的画。

　　丛林里弥漫着一股陌生的气息，新叶生长的速度骤然加快，经常能听见远处传来磕磕的响声，凯莉说那是公鹿角斗的声音。水里和树上也不清净，迁徙的鱼群引来大批动物聚在河边等着捕食，天堂鸟和鹦鹉喳喳喳地叫个没完，一只比一只长得漂亮——好像万物都被这日渐充沛的阳光激发了生命的活力，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然而蒂娜一家三口的生活并不是那么美满。他们能捕获的猎物渐渐少了，大概是因为不少猎物都迁徙到了别处，蒂娜不得不带着自己两个儿子扩大了狩猎范围，经常两三天不回家。从前，她总是很豪气地把吃不完的食物扔在原地，下一次再抓新鲜的幼麂吃，而现在，她习惯把好不容易捕来的猎物挂在树上，留着可供一周的补给。

　　大型猫科动物不喜欢吃陈肉，尤其不爱吃腐肉，他们认为那是鬣狗、秃鹫和苍蝇的专属特权。有一次我们看到蒂娜依依不舍地望着树上那块已经被鸟啄干净的野猪尸体，凯莉忧心忡忡，说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问为什么是好事，她说大自然就是如此，蒂娜，托尼和尼尔，他们都必须认识到自然的残酷性。“那为什么又是坏事呢？”我问。

　　“他们都饿成那个样子了，还不是坏事么！”她白我一眼。

　　最终，凯莉决定一个人提前回研究中心，把情况反映给莫特夫妇，我和乔留守驻地，按照原计划等下一班人马过来换班。

　　也就是凯莉走的第二个晚上，我们再一次失去了蒂娜。

　　不知是因为凯莉走了，还是因为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或者是乔的呼噜声异常响，我整夜都睡得不安稳。到凌晨三点过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帐篷上传来砰砰的响声，我甚至都要怀疑外面不是在下雨，而是有熊在拍打帐篷。隐藏在砰砰声中还有细微的犬叫声，听起来至少有七八只，我猜是鬣狗又在附近捕猎了，正要翻身，忽然听见一声低吼。那吼声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并不鲜明，却如同地震波一样传到我的耳朵里——那不是蒂娜的声音吗？！

　　她难道被鬣狗围攻了？她为什么会跟鬣狗搅在一起？她没事吧？托尼和尼尔还好吗？……

　　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跑到望远镜前，四处搜索蒂娜的影子，却一无所获。鬣狗的叫声越来越大，我害怕得浑身发抖，跌跌撞撞地跑到乔的吊床前叫醒他。他揉了揉睡眼，迷迷糊糊地问我：“怎么了？”

　　“蒂娜好像遇到危险了！”

　　“什么？！”

　　他动作迅速地穿了外套，坐到摄像机前面开始移动镜头，旋转着复杂的按钮，时而侧耳倾听声音传来的方向，再继续调整方位。乔有二十多年野外摄影的经验，我信任他，却还是嫌他不够快。大概过了十分钟的样子，对我来说简直像是十个小时，那嘈杂的叫声在我耳朵里翻来覆去地碰撞，像是苍耳扎在皮肤上一般难受。

　　“仍，你过来看。”乔终于向我招手，嘴角上扬，露出满足的表情。“这简直是我职业生涯拍到过最美的镜头！”他自言自语道。

　　我犹豫地凑到取景框前，颤抖着看清了镜头中的画面。一群鬣狗——大概有二十多只——把蒂娜围了起来，她的耳朵在流血，几个月前才负过伤的那条大腿再次血迹斑斑，还不知道那一侧身体有没有受伤。托尼同样被围在了封锁圈中，他浑身是血，看起来非常害怕，后背高高隆起，呼吸急促，尼尔不知所踪……

　　我知道鬣狗这种可恶的东西有多么厉害……它们是野心勃勃的食人魔联盟，一只鬣狗也许非常不起眼，但它们联合起来，就是一台猎杀不眨眼的机器，大到老虎、棕熊、野猪，甚至人，小到野鹿、鸟、猕猴，都能成为它们的盘中餐。偏偏这些可恶的东西，还是尊老爱幼的典范——它们猎捕到的所有猎物，都先分给幼犬吃！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只残忍的小鬣狗咬断了托尼的喉咙，在他还在挣扎的时候，饮尽了他的血，撕开了他的肉。我感到自己止不住地颤抖，仿佛托尼的感受传到了我的身上，它们咬住他的喉咙时，我无法呼吸，它们吃掉他的肉时，我周身如同被撕裂一样，痛得难以言喻……

　　乔后来说，他着实被我当时又哭又发抖的样子吓得不轻，不得不紧紧抱着我，觉得我的生命比托尼更危在旦夕。

　　而我却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无助和害怕之中，托尼倒在血泊中的样子不断在我眼前浮现，红外成像的显示屏上看不出别的颜色，它红色的鲜血因而显得更加刺眼。我反复想起乔那个心满意足的微笑，那么无情，却又那么真诚——自然是残酷的，生命是残酷的，万兽之王同样会死在不起眼的生物手里，渺小的人类，也能微笑着庆祝这伟大的死亡。

　　“我们，和世界上任何一种东西都一样，在茫茫宇宙中实在是微不足道。”

　　我写信给欧阳行，他回信这么说。这是他以前告诉过我的，我记起来，不由觉得上天在冥冥之中指引着我，朝他的路上走去。

　　蒂娜逃走了，黑暗中没人看清楚她消失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她死了，还是逃去了别的地方。

　　整整一个月，伤感的情绪都笼罩在研究中心上空。没有人遗憾当初没有重新套一个GPS项圈在她脖子上，当我们都在为消失的蒂娜悲伤时，我们都在深深地哀悼一位曾经的朋友。当我们继续在林中营地里守望时，我们既是在做科学实验，也是在等待一位久违的朋友，在期待奇迹的降临。

　　然而蒂娜再也没有回来过。

　　从未露脸的尼尔，也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百无聊赖地在苏门答腊又呆了两个月，每个月前十天呆在办公室里改论文，后二十天到丛林里出差，跟乔学学简单的野外摄影，或是找点新素材画进我的画作中。因为托尼的死，我一度很反感和乔在一个小组里工作，但松西安慰我说，这就是大自然的力量，它不会因乔或者别的什么人改变。她还让我别忘了，我是一个动物学家，而乔是一个摄影家，对他来说，画面的野性美比动物的生死更重要。

　　我这才勉强原谅了乔，再见面时他比平时表现得更热情，兴致勃勃地给我分享他在过去职业生涯中的得意作品。我想松西大概也给他做了思想工作，不然他才不会让我动他那些宝贝仪器呢。

　　八月初，我在苏门答腊的全部工作正式宣告完成。本可以每天早睡晚起，一直赖到回国的那天，但人也许就是有这么种奇怪的倾向，越是要分别，越是舍不得离开。每过一天，那夕阳下丛林的剪影似乎就变得更美一分，朝阳中万物发出的窸窣之响似乎就更动听一分，我也就越舍不得离开这里一分。

　　我起得比平常更早了些，经常是天没亮我就守在院子里等日出，看到那熟悉的太阳出现在熟悉的天空里时，我总是忍不住慨叹，如果我能把这一切点滴不漏地画进我的图画里该有多好，如果记忆可以用语言完完全全地重现该有多好，如果我能和爱的人一起看这美丽的日出该有多好……

　　然而上帝似乎故意和我开了个大玩笑，让这完美的景象终归变得永远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