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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自助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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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不得能当场消失,或者假装什么都没看见,那巧舌如簧的常涛却似乎唯恐天下不乱,一手继续抓着我,一手攀着常江的肩:“嗨,江!你看,这是不是你之前经常提起那个铮?”
“哥……”
“哈!这也太凑巧了,我就随便挑了个地方坐下来卖东西,和她聊了一整天,谁知道竟然是你的朋友。”他又转头看着我,“走吧,和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我还有……不太……”
我想找个理由婉拒,却发现一向善于找借口编理由的脑子早已停转,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完整。
“一起走吧。”
常江突然开口,淡淡地笑着,看不出藏在眼镜后面的那双眸里是什么情绪。
“这么久没一起吃饭了。”他补充道。
霎时间,一股强大的悲哀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以前背了个单词叫melancholy,叫做“甜蜜的忧郁”,例如人喜欢看樱花的飘落而非盛开的樱花,原因就在于美丽事物的消逝给人带来的这种“melancholy”,黛玉葬花大概也是这个理由。
我不禁想到六年前我们初次见面,那也是夏天,樱花早已飘落。我们曾一起在学生食堂吃饭,在海园餐厅背单词,在图书馆里啃面包,在教室角落打游戏……而现在,我们却要坐在一起祭奠那一去不复返的甜蜜时光,他是否已经释怀?而在这样的他面前,我是否又能抵挡心里涌上来的愧疚感?
“秦铮……”他小声喊了一声,把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我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敢说。
“难道你要一直这样吗?”
“……”
我投降了,他的话像一把枪,我已经逃到了悬崖边上,他拿着那把悲伤的枪胁迫我和他走。被伤害的人不需要再害怕,他的筹码是我的歉疚,我除了满足他,没有别的办法。
常涛走在最前面,我和常江并排走在后面,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我已经放弃找点话说的想法,反正是他要让我一起吃饭的,气氛尴尬就尴尬吧。
“常涛……就是我堂哥……他比我大三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小学到高中,一直读的同一所学校。”
倒是他,还是和任何时候一样体贴,起了话头,不让我感到难堪。
“他也是江海中学毕业的吗?”
“嗯,他现在在S交大读信息工程。我爸妈和他爸妈这几年的工作重心都迁到了上海,他就算放假,也很少回青岛了。我爸说,明年就让他去码头实习,当搬运工,好把身上的肉减一减。”
我忍不住笑起来,他也笑了,看起来很轻松。
“你们家的人都长这样吗,又高又壮?”
“我爸一米九,我妈一米七三;他爸妈比我爸妈还高,不过他妈妈胖,估计他遗传母亲多一点吧。”
“江南这边很少有身高超过一米九的。”
“北方嘛,日照多。”
“嗯,地域差异,自然选择。”
常涛带着我们来到停车场,一辆SUV发出咔嚓的解锁声,前车灯闪了两下。那是辆进口的梅赛德斯奔驰越野车,漆黑光亮的车身,简洁刚硬的线条。他钻进驾驶座,一边绑安全带一边抱怨:“哎,这车还是太小了,真是……等我赚钱了,一定要换成GL。”
“有就不错了还嫌。”常江说。
他帮我打开后座车门,让我踩着脚踏板上车,关好门,又绕到另一边上了车。他本身个子就很高,没有借助脚踏板直接坐了进来,动作流畅,似乎脚伤已经不再困扰着他。
“去哪儿?”常涛双手握着方向盘,从倒车镜里看着我:“铮,想吃什么?”
“我……随便……”
“那就跟我们去吃自助餐怎么样?”
“呃……行……”
“我跟江本来就说好一起去吃自助的。”他带着自嘲的味道笑了笑,“你也看出来了,我这身材……不吃自助吃不饱。”
常涛开车驶出了江海中学,上了快速内环,往市郊驶去。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变成遍地的稻田,只有零星的小楼房点缀其中。我依稀有些奇怪,从市中心跑这么远就是为了吃一顿自助餐么?有什么自助餐店面会开在这种毫无消费力的地方?
“我们这是去哪里?”我小声问旁边的常江。
“丽笙大酒店,就在红海国家湿地公园里。”
“……”
再小的城市,都有大自然的馈赠。对于江海市来说,红海湿地公园就和红海石一样是这城市的一张自然名片。红海石湿地公园是数百种珍稀鸟类的栖息地,有数十年历史的科学观察站,也是游客们来江海的必游之地。同时,每年政府的招商推介会,也在湿地公园内的五星级大酒店举行,为的就是向投资者们展示这里丰富的资源和优美的环境。
丽笙大酒店,承办过好几次这样的招商推介会。
“我们也好久没来了,我哥嘴刁,就喜欢吃那里的自助餐。”常江像是在辩解一样,跟我解释为什么会去那里吃饭。
我该回答什么呢?真是遗憾,我现在已经一文不剩,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和你生活在同一水平?还是教育他们不该年纪轻轻就生活得这么奢侈?我除了苦笑,什么都说不出来。时间和命运真是无情又残酷,它们把曾经的两个好友拉到了地球的两个极。
“我和常涛说好的……他帮我卖东西,我请他吃饭。”他像是猜透了我的心事,有些犹豫又委婉地消除了我的顾虑。
“谢谢。”我冲他勉强笑笑,偏头看向窗外夕阳中的稻田。
车上放着饶舌音乐,叽里呱啦的flow,只能听清楚强节拍时被加重的几个单词。难怪常涛的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黑人Rapper的味道,原来他本身就喜欢这样的乐曲风格。没有人说话,常涛却突然关了音乐。
“江,是不是你电话在响。”他说,“我听见有振动的声音。”
“我手机开了铃声。”
“是我的……”我在包里摸了半天,终于找到电话。欧阳行打来的。
我迅速接通,不敢让常江看到来电显示的人名。
“嗨,你那边结束了吗?”
“嗯……刚完。”
“那你稍微等一下,我过去接你。晚上吃什么?”
“不……不用了……我已经不在学校了。”
“那你在哪儿?”
“我碰见同学了,和他们一起吃饭,晚上自己回去。”
“这样。那你别玩太晚。”
“嗯,我知道。”
“注意安全,如果太晚,还是我去接你吧。”
“嗯,我再给你打电话。”
“好,那先这样,拜。”
“拜拜。”
心惊胆战打完电话,常江问我:“你阿叔?”
“啊?哦……嗯。”谢天谢地,他帮我想了借口。
“我们吃完就回去,不会太晚的。”
“嗯,那就好。”
果然是一分价钱一分货,五星级大酒店的自助既精致又美味,对得住它不菲的价格。常涛是个快乐的美食家,他不是因为吃到了对胃口的食物感到愉悦满足,而是享受食物给人带来的惬意,在“吃饭”的过程中将这种快乐分享。
他一直巧妙地把握着用餐的氛围,让每一个人都能享受美食,又不至于所有的时间都在埋头猛吃。他总是找得到有趣的话题,和我讲他曾经碰到的各种故事。
“那一年我爸在重庆开车,你知道川渝之地多山岭,公路经常右边是山壁,左边是悬崖。我爸正开着呢,突然听见‘砰咚――’一声,车后面睡的业务员一瞬间吓醒了。你猜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问。
“我爸也觉得奇怪,赶紧停下车来看,前面保险杠直接被撞弯了,车头一个凹洞――被猫头鹰给撞了。”
“猫头鹰?”
“对啊,大白天的居然碰上猫头鹰,你说奇不奇怪?我爸那个气啊……抓了那猫头鹰――估计是撞晕了――找了家小饭馆儿就给炖来吃了。那年头,吃野生动物的人还不少呢。”
“可猫头鹰不是国家保护动物吗?”
“对啊,我当时也跟我爸这么说的,我爸说,没办法,气的。我那时候小,还理解不了。可就是前几天,我开车来江海,刚下高速没多久,一条野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到路中间来,吓死我了!”
“然后呢?你吃狗肉了?”
“没!”他挥挥手,“幸亏我反应快打了方向盘,最后可能只擦到它一点,它倒是跑了,我车头整个儿撞在护栏上,修了我好几千。”
“啧啧……”我咋舌,“人没事儿就好,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说那狗看着有一头驴那么大,可能是头獒;江问我,撞着它了狗主人没找你赔?我说我还没找他赔修车费呢!咳,我这下算是理解我爸为什么那么气了。”
我和他都笑起来,常涛继续道:“江吧,从小就这样。老实巴交的,心肠又软,自己吃亏了还想着对别人好,我看着都着急。”
“他这是讨喜的脾气,以前我们班同学都喜欢他呢。”
“同学喜欢有什么用,都这么大了,连个像样的女朋友都没谈过。你什么时候能成熟点啊,江?”
常江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说:“行了,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