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筝》烦得很嘞

26、最好的时节

　　我曾经看过一部电视剧，男女主人翁一起等在列车经过的桥下，等火车拉响汽笛轰鸣而来，就对着桥洞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通，所有的烦恼忧愁就随着河水哗啦啦地流走了。在喊完“三十班加油”之后和欧阳行相视而笑的那刻，我突然就想到了这画面，仿佛有春风吹过芦苇丛，涌荡的河水一下一下冲刷着我的脚背，四处洋溢着花香——这果真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

　　“我说，那个，你经常看球赛吗？”我大概是被花香醺醉了，说话也变得拖拖拉拉不清不楚。

　　“有空就看——但总体说来看得也不多，平时总是很忙。”

　　“我一点都看不懂……刚裁判为什么吹哨？”

　　“犯规了啊，带球撞人。”

　　“不可以撞人吗？”

　　“又不是打架，太过的身体碰撞都是不允许的。”

　　“那防守队员老是挡在前面很烦欸。”

　　“传球啊，或者假动作晃过去嘛。”

　　“哦……”

　　“常江怎么失误这么多？不在状态？”

　　“啊？”我脑子凉下来一点，旁边的欧阳行正皱着眉，挺直了背伸长脖子看球场另一端的情况。第二节比赛剩下三分钟，分差已经被拉大到二十分，我们叫了暂停。“我过去那边一下。”陈盈突然起身，跟我说道。

　　“哎？你去哪里？”

　　她背对着我挥了挥手，算作再见。

　　“你确定不来点？”欧阳行的声音把我的目光从陈盈身上拉回来，眼前出现他那包爆米花。“大概不是很甜，趁热吃。”

　　我摇摇头：“我不爱吃爆米花。”

　　“为什么？”他显然很惊讶。

　　“粘牙齿，而且吃上一口就停不下来，和坚果饼干薯片一样。”

　　“居然不爱吃爆米花，那你去电影院怎么办？”

　　“谁规定去电影院就必须吃爆米花？不可以吃卤鸡爪、烤鸡翅、辣鸭肠、鸭翅膀、五香豆腐干吗？”

　　他怔住，呆了一会儿才笑起来：“对哦，我怎么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以前去看过几场NBA常规赛，他们都买爆米花和可乐进去一边吃一边看，我也惯性思维了。”

　　“比赛那么紧张还吃得下去？”

　　“还好吧，NBA的职业化水平很高，观众的感受也和国内球迷不太一样，他们大概更有娱乐精神一点，况且只是常规赛，输赢没那么重要。”

　　“可是今天的输赢很重要。”

　　“对，这关系到我一周的工作量和免费咖啡……”

　　“喂，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无语，佩服他曲解语义的能力。“这可是关系到我们集体荣誉的一战！”

　　“所以你也要趁中场休息的时间赶快把肚子填饱，全神贯注地看接下来的比赛。”他把一袋鸡翅塞到我手中，“给，烤鸡翅。”

　　真是……拐弯抹角的居然为了这个。

　　他吃他的汉堡，我吃他的鸡翅，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我确实有点饿了，吃相很不斯文，欧阳行却显得不急不慢，把两片面包对得整整齐齐，手指用力把里面的填料压扁，再一口一口慢慢咬，细嚼慢咽，完全不像要“赶快把肚子填饱”的样子。他吃到一半，又起身说：“我出去买可乐。”

　　“你不是有么？”

　　“你不要喝？”

　　“我可以自己去买……”我正要起身，他把我按住:“不用，还是我去吧。”

　　肩膀上还有短暂遗留的压迫感，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发呆，仿佛他正朝那片春风拂过的芦苇丛中走去，而我像是沉入了温热的河水中。窒息，心悸，胆颤，虚无……热腾腾的感觉包围了身体，我用手撑住恍惚的头，摸到自己的额头烫得吓人。另一只手覆上脸，同样的高温，随即不可遏止地蔓延到耳朵，耳根，脖子……

　　靠——！我是在脸红什么啊！靠、靠、靠！

　　清醒一点，冷静一点，理智一点，镇定一点，这只是他习惯性的绅士作风，绝对没有任何别的意图……我一边拍着发红的脸一边自言自语，一直到欧阳行回来问我在干嘛时我才住手，告诉他我这是在促进面部血液循环。

　　“就算是促进血液循环，也不用把脸拍到这么红吧？”他狐疑地问。

　　“很红吗？红就对了，说明血液流起来了。”

　　他又奇怪又好笑，没说话，把可乐拧开递给我。

　　“谢谢。”

　　“不客气。几比几了？”

　　“啊？”我丈二和尚摸不着脑，经他这么一问才想起比赛还没结束呢！我望了眼得分板：“呀，什么时候居然追上十分了？”

　　“看来找回状态咯。”

　　我喝了口可乐评论道：“可得保持下去才行。”

　　他点点头，也拿起自己的饮料杯吸了一口，突然换了个话题：“对了，我刚才出去的时候，听见你同学在讨论分科的事情。这么早就要决定了吗？”

　　“不算早了吧？现在距期末考试也就三个月不到，下学期我就高二了。”

　　“哇……”他发出惊叹，语尾带着愉悦的颤抖音。“你都快高二了，我还记得你初二时天天在我的课上睡觉的样子呢！”

　　“……喂！”我脸红，辩解说：“那也只是在你的课上好不好，别的时间我都在埋头苦读，努力学习！”

　　“努力学习？”他转过头好笑地看着我，“这话竟然从你口中说出来，你还是我认识的秦铮吗？”

　　“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懂不懂！”

　　“那你想好了要读文科还是理科了？”

　　“还没……”我老实回答，“我不知道有什么差。”

　　“当然有差，文科要学政治历史地理，理科要学物理化学生物。你不是一直很喜欢生物课的吗？”

　　“话是这么说……”我耸耸肩，“但小姐姐说我英语很好，应该去读英语专业，然后做翻译。这样的话，我应该选文科吧？”

　　“不一定，理科生也可以报考英语专业的。”

　　“那你当初选的文科还是理科？”

　　“我？我选的文科啊。”

　　“可是据说学文的男生比国宝还稀有哎……”

　　他得意地笑起来：“所以才更占便宜！”

　　“笑得那么难看……”我故意埋汰他，“一看就是个奸佞小人！”

　　“明明是个奸佞大人。”他却一点不在意我的玩笑，还自嘲起来。我突然觉得他的笑比刚才更好看了……清醒一点，冷静一点……自我暗示程序自动启动，我使劲清了清嗓子，把话题拉回来：“那你为什么后来学了英语？”

　　“因为一本书。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看没看过？”

　　我摇头：“没看过。”

　　“讲的是一个假想中的极权主义社会——统治者通过无尽的战争来耗费社会生产力，现实真假不分；到处都是思想警察，个人隐私荡然无存，‘老大哥正在看着你’的标语无处不在。”

　　“‘老大哥’？说的是苏联？”

　　“不，老大哥只是一个代名词，是这个假想社会权力的至高掌控者。为了彻底控制人们的思想，‘老大哥’组织真理部的人编写了一部“新语词典”——别问我为什么要叫真理部！这只是一个部门的称呼，不是重点。”

　　我正要出口的问题被他生生堵回去，噎得我又好气又好笑。“欧克欧克，普里斯够昂，米斯特欧！”我怪腔怪调地说，他也笑了，继续讲故事。

　　“编纂新语词典的第一原则就是要缩小思想的范围：能用一个词语表达的意思，就不要有第二个词。举个例子，有了‘好’，就不用有‘坏’‘差’‘烂’这样的字眼了，也不用‘很好’‘比较好’‘非常好’了。只需要说：好，不好，双加好，双加不好——这样就够了。”

　　“双加是什么玩意儿？”

　　“就是两个好的意思。如果你觉得这个东西比‘双加好’还要好的话，就可以用‘三加好’、‘四加好’，以此类推。”

　　“好奇怪的新语！”我想不通，“为什么要发明这样的语言？”

　　“为了缩小思想的范围啊。你看，词汇只剩下必要的概念，意义受到严格限制，想表达的含义完全找不到词汇承担，也就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这就是老大哥要达到的目的。”

　　“喔……”我认真地思考起他的故事，有一阵儿没提问。他也耐心地等着我，似乎明白我需要时间消化这个深奥又抽象的内容。

　　“思想罪是什么？”

　　“就是你有自己的思考、见解、感受，但都与老大哥的统治背道而驰。”

　　“所以……学习另一门语言的意义就在于……维护思考完整和人的尊严……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打开心灵通往世界的大门咯？”

　　“通往世界，也通往时间。”

　　他微笑着说，脸上的表情像信徒一样柔和、平淡、虔诚……我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汇去形容他，也无法准确地描述在看到他那么认真又沉静的脸时我内心的感受。生平第一次我后悔语文课没有好好学，恨自己怎么能厉害到天天睡都还是特“困”生。

　　“那你喜欢英语吗？”我提了另一个问题，又觉得这个说法过于泛泛，随即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到底哪样才算是喜欢一个抽象的东西呢？——毕竟这不像吃的或用的，放在嘴里拿在手上就有切实感受了。”

　　“喜欢一个抽象的东西？”他用手搓了一下鼻子，显得有些窘迫。“呵，这可是个夠哲学的问题。”

　　“你不是文科生吗？这点哲学问题就把你难倒了？”我祭出百试不爽的激将大法。

　　“可你是个很刁钻的听众，我不知道我的答案能不能让你信服。”

　　“这是在抬举我？”

　　“没有，说实话。真的想听？”

　　“说来看看嘛。”

　　他清了清嗓子，喝了口汽水，深吸一口气，似乎准备给我上一堂长长的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