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竹书 心坟》夏烛流萤的猫

1、亲启

　　在单调的蝉鸣声中升学考试结束了，收卷铃声响过，整个学校一片喧闹。熙熙攘攘。我站在楼梯转角，等着挤上来挤下去的人流渐渐干涸才扶着冰冷的墙壁走下楼梯，独自回到教室收拾书包。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兴奋，预感到接下来两个多月的暑假会格外无聊，因而在同学都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依然不紧不慢地在教室里整理着已经失去使用价值的课本。

　　大概这个年纪的多数孩子还是很容易快乐起来的吧，能听到教室外的走廊间断地传来欢笑声。我只是淡然地远视这些，不接近也不刻意避开。

　　空气滚热，即使开着窗也没有一丝凉风吹进来。我不耐烦地扯着早已湿透的短袖。

　　一脸疲倦的班主任在窗外探了探头，连忙叫住我，莫卿，你的信。还好我刚刚去信箱看了一下，不然你就收不到了。

　　我接过信随口道谢，扫了一眼，寄信人叫莫明初，签名刚劲有力很是漂亮，但我似乎不认识。

　　而看到寄信地址，我怔住了，浑身上下一个激灵，连夜备考和燥热的天气带来的劳累一扫而空。

　　祁城。

　　我父母原本不是这个城市的人。父亲姓商，母亲姓莫，都是祁城人。然而二十年前迁到江城后就与老家少有联系。

　　我在江城出生，从母姓。由于户口所在地也是江城，所以除了填写必要证件的时候，很少有人知道我的籍贯是在祁城。这些年以来除了外公去世时父母带我回去过一次，我们一家几乎没有和祁城莫家的亲人见过面。其时我年纪还很小，现在也已经记不清当时的事了，映像深刻的却是第一次坐火车的新鲜感。

　　尤其是两年前的父母离异和一系列变故，让我几乎对这个家庭甚至对自己绝望。当时我面对沉痛一下子懵了，渐渐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有些适应变故以后的生活了。亲戚什么的追究起来总会联想到之前的事情，回忆着，辛酸、愤怒、不甘，最后剩下的也只有悲痛，不如不想。

　　我想着这些走出学校，没有故作文艺惆怅的回头仰望，轻声叹息也淹没在翻涌的炎热空气中。

　　这封信的收件人一栏写着，表弟莫卿，亲启。

　　特别是【亲启】两个字，简直力透纸背，捏着信封能清晰地摸到信封背后的突起。

　　我在街上走着，汗水从脸上不停流下，浸湿刘海贴在眼前，视野模糊。柏油马路升腾起带着焦味的潮湿热气扑面而来，难以呼吸，而因为运动量我不得不大口喘息，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耳中回响。

　　张望一下周围，正好有一家咖啡店。

　　点了一杯加冰的佛罗娜压滤咖啡，我坐到距离空调风口最远的一个空位上。这样的位置就不大会有避暑的顾客接近，不过相应的这里不那么凉快。

　　【亲启】让我莫名地感到紧张，我不知道这个莫明初是怎么查到的我的学校和班级，但既然不直接寄到家里，就可能有特殊原因不方便在家里拆看。虽然家里也没有别人了。

　　抽出信纸不禁感慨，短短一封信笔法简练乖张，写得像书法作品一样。

　　信的内容很简洁，大抵是说明了寄信人莫明初是我表哥，七月初要来江城，请我帮忙安排住宿。信的语气却不像是请人帮忙，但也没有命令的意思，读起来像是学校下发的暑期自愿补课的通知。

　　实在是没什么特别的，我的紧张是因为过于敏感了么。

　　这样一反问自己，我瞬间冷静下来，短暂空白的脑海中却抑制不住一下子出现了一些画面和动静，昏暗的傍晚、哭泣声、满地闪耀流光的碎片、布帛撕裂的脆响……

　　我又生生地控制住自己不再细想。那些东西让我逐渐变得谨慎多疑草木皆兵，病态地关注着周围的一切，因而在同龄人中显得不合群。

　　两年前的那个三月过后，我几乎一直处于警惕状态，生活中任何有预兆性的细节，比如这封来意不明的信件，都会让我防备。

　　我害怕再次受到伤害，来自家庭的、至亲的伤害。

　　放下信纸，现在我才有心思注意这个我随意进入的咖啡店。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食物香味，浅绿的墙纸上挂着很多风格清新柔和的画作。实际上我并不喜欢这样的布置以及播放的布鲁斯。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会不由自主地松懈慵散。

　　我端起咖啡，还没来得及送到嘴边，大颗冷凝的水珠从杯壁上滴落，润湿了扔在一边的信封。本来也没在意，眼角却扫到了信封上被湿透的地方出现了几个反写的小字。

　　我讶然，连忙拆开信封，这些字是写在信封内侧的，密密麻麻但只有几行，大概百余字，匆匆看了看还不是白话文。之前看信的语气，莫明初应该不是会开这种奇怪的玩笑捉弄人的人，那么写在信封上就一定有问题了。一下子我又绷紧了心弦，各种猜想接连浮现。

　　我犹豫了一下，对于未知我怀有恐惧，准确一点来说是心理阴影。

　　我抬头看了看店里，我周围的座位上没什么人，倒是有几个穿着我们学校校服的学生坐在空调风口嬉笑打闹。

　　撕开信封，确认店里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深吸一口气，作了一系列假想给自己心理准备，然后小心地读了起来。

　　字体一改之前的书写风格，笔劲含蓄，别有一番风味。但只读了三行，我就无心欣赏它的艺术性了。

　　我又把视线转回开头，用手指按着字，一点一点看下去，生怕是因为漏读了什么内容导致的理解错误。然而看得越认真越仔细，我读到的和揣测出的信息就越让我震惊。

　　这篇写在信封上的信很快就看完了，可我却愣了好久才回过神，只觉得难以置信，于是又从头细看，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在我胸口翻腾着，口干舌燥。一口气把咖啡喝完，深厚的焙烤香味和炭烤味、泥土气息以及加了冰之后多出来的一份清爽让我缓过劲来。咖啡一直是我最信任最依赖的朋友。

　　实在有些难以接受。这些东西会是事实么。

　　最后我再看了几遍，确认没有什么细节的内容遗落后果断地把信纸信封都撕碎，提起书包，把碎片分别丢进店内三个不同的垃圾桶中，走出了咖啡店。

　　出门后我长叹，深呼吸，直到滚烫的空气重新充满胸腔。

　　缓过去最初的惊讶，现在的我反而兴奋起来。

　　父母离婚以后，父亲就开始辗转，除了生活费我感觉不到他存在的任何痕迹。我不清楚他是为了逃避回忆还是想通过全身心投入事业来弥补感情亲情上的空虚，我在乎的是他把更大的空虚丢给了独自住在这个家中的我。

　　同样这个假期我也将会是独自度过。

　　我打开门，看着几个月前新翻修的客厅。这样的布置多少让我不那么容易触景生情。我没有开灯，只是在客厅里转着，也没有把拖鞋踩地很响，听着回音来证实我的存在。整座房子寂静地像一座坟墓。

　　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暑假将会变得有趣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