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沸腾(GL)》小淳

47、听见恶鬼的声音

　　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动翅膀，可能会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其实，蝴蝶效应无所不在，其中就包括如果秦豫这天不去访谈室而是直接回家的话，或许后来有些事情就会不一样。
　　那天，当她踏入访谈室时，里面除了镜头前的那三个座位，其余的灯光已都关上了。
　　三个座位上坐的是女主持人、安迅和《惊鸿》其时的主编潘若冰。
　　摄影师和那个方才下楼引路的女孩站在摄像机脚架后面。
　　秦豫在镜头后面沉浸于黑暗中的几排观众席的最边上那个座位上坐下时，访谈已经开始。
　　访谈的前面部分是谈安迅自己的绘画经历，然后便围绕完结上市的《月亮兽的小传奇》全系列来展开。
　　那其实是一次略带宣传性质的访谈。
　　游戏公司中的研发团队往往会被藏起来，但是出版公司的签约作者却可以高调一些。
　　整个访谈比较顺利，直到女主持人展示出一张被放大的高清图片。
　　那是最后一册的《月亮兽的小传奇》的封面。
　　画面上，小仙女站在一头巨龟的背上。
　　巨龟的脑袋上长了两个发光的触角。
　　小仙女头顶上的夜空中有雪花翩翩飘落。
　　细看飞雪中，还可发现有几只发光的精灵在起舞。
　　安迅乍见自己画的这张图，目光一滞，好像魂魄被勾进了内心深处的某一角。
　　这时，主持人问安迅：“小仙女在现实中，是不是有一个原型？”
　　安迅抬眼望向主持人，脸上仍带着尚未回神的怔愣，没吱声。
　　主持人再问：“小仙女有真人版的原型，对不对？”
　　安迅苍白一笑。似乎算是一种默认。
　　主持人目光闪动，趁热打铁地问下去：“那么，能不能透露一下，小仙女在现实中的原型……是姓什么呢？”
　　安迅的神思有些恍惚，下意识地、自语一般地说了一个字。
　　主持人没听清，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问：“……秦？”
　　安迅一惊，瞬即摇头，“不。”像在抵御着什么似的。
　　主持人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于是又迟疑着问道：“……林？”
　　安迅张了张口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似被掐住了声音。
　　“是……林，对吧？”对骤然冷场感到莫名其妙的主持人仍在锲而不舍地追问。
　　安迅垂下目光，从表情上可以看出她觉得很不自在。
　　林？林？！坐在观众席里的秦豫郁闷起来了。安迅那么快就否定了“秦”，却要用那么长的时间去和“林”作战？这个“林”字在她心中比“秦”字更重？
　　安迅实在说不出话来，终于带着求助的目光望向身边的主编潘若冰。
　　潘若冰会意地接过话来，对主持人说：“其实……龟脑袋上发光的触角，还有这些发光的精灵，倒是有原型的。”她不知道小仙女是否有原型，所以干脆选择避重就轻。
　　“是吗？”主持人的注意力被转移了，“那么触角的原型是什么？”
　　“她说是路灯。”潘若冰笑答。
　　主持人更好奇了，“精灵的原型呢？”
　　“烟花。”仍是潘若冰在回答，“我起初听安迅这么说，觉得她眼里的世界跟我们看到真有些不一样。所以我有时候会好奇我们这些人类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
　　主持人笑起来，问安迅：“哪里的路灯和烟花给了你这么好的灵感？”
　　“梦境。”安迅像在告诉自己。
　　“那么，”主持人问，“在故事完结之后，你觉得长眠以后的月亮兽，会想念回归仙界之后的小仙女吗？”
　　安迅摇头。
　　“不想念？”主持人问。
　　安迅说：“没有什么想念不想念的。它已经长眠了。”
　　秦豫听到这里，站了起来，从访谈室里走了出去。
　　她不想撕开安迅层层包裹起来的内心。
　　那里面有一道伤口。
　　她不知道撕开了之后安迅会多痛。
　　但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些郁闷，有些烦。
　　秦豫向停车场走去时，见到林潇拦在面前。
　　她直接从林潇身边走过。
　　心情不佳，而且有点抗拒和林潇说话。
　　林潇突然握住秦豫的手。
　　没说话，只默然握着秦豫的手。
　　阳光底下，表情冰冰的。
　　“放手。”秦豫对林潇说。声音不大，不恼，但也是冰冰的，跟林潇的表情一样没温度。
　　这时，安迅和潘若冰一起走出了网络公司的大楼。
　　安迅的神色有些疲惫，一路抿嘴沉默着，跟着潘若冰走进大楼对面的餐厅。
　　“不再看多两眼吗？”林潇带着慵懒的语调，像偶遇之后在聊家常。目光投向安迅的方向。
　　秦豫用力抽出手来，继续向停车场走去。走出一小段路后，突然停步，回头，见林潇正向安迅刚才进去的那家餐厅走去。
　　秦豫犹豫片刻，终于转身，跟上林潇。
　　林潇继续向前走着，再度伸臂牵住秦豫的手，脸上隐隐浮上一抹得意的笑。
　　秦豫微嘟着嘴，脸上有着明显的不悦。
　　二人走进餐厅时，安迅和潘若冰已经入座。
　　林潇直接朝着安迅的方向走去。
　　秦豫被林潇牵住的手反过来拽着林潇走向另一条走道。
　　林潇哪里肯。她分明是打算去和安迅同席。
　　秦豫忍无可忍，恼了起来，一把拧住林潇的耳朵。
　　林潇从未被人拧过耳朵，被秦豫这一拧不禁怔了一下。
　　其实秦豫也暗自小小惊讶了一下。她小时候撒娇时会拧她老豆的耳朵，长大之后只偶尔会拧秦启恒和李柏凯的耳朵。一般情况下她就算有些生气，也不会对陌生人做这个动作。
　　但不管怎么说，林潇在发愣的片刻之间，已经被秦豫扯到了另一条走道上了。
　　一个女服务员端着几杯水迎面走来，恰好见到这一幕，定眼看到林潇和秦豫的面容后，不禁露出惊诧的表情，暗赞：好抢眼的一对小情侣！
　　林潇仍不死心地向安迅的方向走去。
　　秦豫终于闷声说道：“你什么时候可以不要总是强迫人？”
　　林潇漠然应道：“你什么时候可以从云端上下来？”
　　秦豫不知道林潇是什么意思，也无暇去了解，因为安迅的背影离她们越来越近了。秦豫不愿意再往前走，“林潇，我不喜欢这样。”
　　林潇的声音依旧漠然，“那么安安静静陪我吃一顿饭总可以吧？”
　　秦豫迟疑了一下，“就吃饭？”
　　林潇“嗯”了一声。
　　秦豫说：“松手。我跟你走。”
　　林潇一直紧握着她的手，让她生疼。
　　林潇的手松了松，但没放开。
　　她从第一次见到秦豫就想将秦豫揉碎。这种念头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只增未减。
　　林潇最后还是选择坐在安迅背后的座位上。
　　安迅所在的那一排与其背后这一排的座位靠背是相连在一起的。
　　如果这个时候安迅回过头，会发现坐在自己背后半米之处的就是林潇和秦豫。
　　女服务员送上了两杯水，笑容可掬地对林潇说：“我们餐厅的草莓圣代，最适合点来向生气的女朋友表示道歉了。”
　　林潇怔了一下。以前和林映菡被误会是情侣时，林潇往往只觉得非常尴尬。而现在虽然也有轻微的尴尬，但似乎感觉还不错，甚至有几分暗暗的喜悦。
　　如果秦豫这时能看见林潇当初被误以为和林映菡是情侣之后露出的那种被驴踢的表情的话，或许会转怒为笑甚至笑出声来。
　　但她看到的只是林潇的笑。
　　所以她一脸微恼的表情在别人看来便依然是一个正在生气的女朋友。
　　既然林潇要安安静静地吃饭，那就安安静静地吃饭吧。
　　秦豫拿起餐桌上的平板电脑，翻阅了一下后递给林潇。
　　高新科技园区果然先进，当时平板电脑进入国内市场不到一年，这家餐厅已经可以用平板电脑将点餐单直接发送到厨房了。
　　俩人各自安安静静地点餐，再安安静静地坐着。
　　林潇果真点了圣代。
　　两杯圣代送上来后，林潇放了一杯在秦豫面前。
　　秦豫不领情地将杯子从自己跟前推开。
　　林潇在秦豫耳边说道：“后面有人应该会喜欢的。”
　　说完举起圣代，准备起身递给身后的安迅，但是身子还没站直便又坐回原位。因为被秦豫在桌子底下猛踩了一脚。
　　林潇忍痛低哼了一声，嘟囔道：“你们家的人打情骂俏的方式太粗鲁。”
　　比起温顺的林映菡来，凶多了。
　　但林潇很快轻笑起来，在秦豫耳边道：“不过总算从云端上下来了。”
　　秦豫刚想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时又听见坐在背后的潘若冰对安迅说：“你这个样子，以后我要是出国了，还真是不放心。”
　　“你要出国？”安迅似有一点意外。
　　潘若冰说：“等拿到了offer我就会走。不过有点舍不得你。你舍不舍得我？”
　　“若冰姐，”安迅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感伤和不舍，“你相当于我的恩师。”
　　“所以我不愿意看到你消沉。”潘若冰说，“安迅，你值得拥有一个很好的未来。”
　　“未来？”安迅呆呆地念道。有好一段时间，她已经不再思考未来不未来的问题了，只思考怎么挨过眼前。
　　“你有当主编的潜力。如果有天《惊鸿》到你手上的话，可能会比穆剑平和我做得更好。”
　　“我哪里能和你们比？”安迅觉得潘若冰太看得起她了。
　　“你有过人的文艺天赋，而且非常负责任……”
　　“负责任？”安迅苦笑，摇头，“说我负责任，会伤害了这三个字。”
　　潘若冰说：“你做起事情来很认真、很专注、很执着。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真有这个潜力。”
　　“你不是还有副主编小秋姐吗？”
　　“小秋的男朋友在他们的江苏老家，事业稳定，小秋再过一两年要回到老家去成婚的。”
　　“那她不要自己在这边的事业了？”
　　“事业？”潘若冰苦笑了一下，“有几个女人会将工作做成事业？或者说，当成事业来做？不过跟你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说了你也不懂。再过些年你就明白了。以后你会想，等我老了的时候，和谁一起看夕阳。”
　　安迅笑了笑。老了的时候和谁一起看夕阳？这么远的事情，她还真没想过。
　　潘若冰继续说道：“前几天我们部门里的同事们说起你来，都觉得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多才、上进、年轻且漂亮，以后应该会是工作上春风得意，在家呢让老公宠着、让孩子宠着……”
　　“让孩子——宠着？”安迅觉得这句话的逻辑有些怪。
　　潘若冰笑道：“你自己就是个孩子。你以后有小孩的话，肯定是孩子宠着你。”
　　安迅也笑了，“若冰姐，你如果想说我幼稚，不必这么委婉。”
　　潘若冰说：“我是真看好你。只不过呢，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不要乱耍小性子，有时候又不能过度忍让。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世界……算了，跟你说什么弱肉强食还是太早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弱肉强食？
　　安迅听到这个词时，颈间突然掠过一抹穿透肌肤的凉丝丝的感觉，脸上、手上却罩上了一层浓稠的湿热。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毫无异样才暗暗缓了一口气。
　　原来是虚惊罢了。
　　弱肉强食？
　　安迅不懂吗？她倒希望自己不懂。
　　但是有些记忆太深刻，连跟自己说那是梦都觉得那个梦太让人心悸。
　　“安迅，”潘若冰突然问，“小仙女真的有原型，对吗？”
　　安迅的神色一呆，和刚才在访谈室里的反应一样。
　　潘若冰柔声问：“真的有原型，对吗？”
　　安迅没有回答。
　　“真是姓林？”潘若冰问，“还是……姓秦？”
　　“我不记得了。”安迅像在对自己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

　　林潇在安迅背后重重地“哼”了一声。
　　不记得？！竟然一句不记得就算了吗？
　　林潇站了起来，几乎要掉头怒吼，却被秦豫一把扯住。
　　秦豫也有站起来拍安迅两下的冲动。
　　但是林潇要在她面前动安迅，却是想也别想。
　　林潇满面嘲弄地甩开了秦豫，走向餐厅里的旋转楼梯。
　　楼梯上头是餐厅夹层。坐在楼下的人抬眼可见楼上的乐师在弹钢琴。
　　林潇俯首对那乐师说了几句话，乐师起身让开。
　　林潇在琴凳上坐下。
　　琴键在林潇的指下仿佛突然有了生命，顷刻之间化为一群幽怨的精灵，在空寂荒芜的时空之河中，掀起一个个流畅而哀怨的音符，那些音符一滴滴落在人的心头上，雨水一般，泪水一般，让你整个人沉浸到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绝望中，并在那个悲恸的深潭中沉陷、沉陷、再沉陷……
　　坐在楼下的安迅的脸色渐渐变了。
　　她听见了曲子，也看到了奏乐的人，还想起来了一幕幕被尘封的画面。
　　“安迅，你为什么在发抖？”潘若冰问，“空调太冷了吗？”
　　“若冰姐……”安迅畏惧的不是林潇，而是被林潇唤醒的回忆。她向潘若冰挨近，“我怕……”
　　“你怕什么？”潘若冰搂住安迅。
　　“黑暗……”安迅嗫嚅道，“黑色的深渊，黑色的血……”
　　“你又胡思乱想了。”潘若冰微嗔。
　　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安迅提到过“黑色的深渊”——月亮兽最后长眠的那个地方。不过“黑色的血”倒是第一次听到。
　　“不是胡思乱想，是真的就在我面前——”安迅的声音尖锐起来，“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潘若冰问。
　　安迅不止身躯在发抖，连声音也在抖，“我……我……不记得！”
　　其实脑海中很多个画面正交叠起来，排山倒海地涌来。她拼命地抵抗着这些画面的侵袭。
　　“我们走！不要在这里，好吗？”安迅突然对潘若冰说。
　　“好，”潘若冰点头，“走。”
　　上了车后，听不见琴声了，安迅的面色终于稍稍好转，微抖着靠在车座上闭上眼睛对自己说：“我不记得……不记得……”似乎给自己这样的心理暗示之后真的可以不记得。
　　潘若冰说：“不要再想了，记不记得都不要紧。”
　　安迅睁开双眼，缓缓说道：“但是——我记得那个声音。”
　　“什么声音？琴声？”
　　“不是。是来自地狱的——恶鬼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