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江湖》方雨格·如月影

1、第一章

　　佛典有一个词叫无间，无间，乃是地狱中的一个可怕境地。

　　阿者言无，鼻者言间，为无时间，为无空间，为无量受业报之界，永生不死，受无尽之折磨，故阿鼻地狱亦称为“无间地狱”。

　　因为需要导人向善，在佛教的教义中，佛是很仁慈的，映入凡人眼里，便是能容一切不能容之事，他原谅每个人的过错，原谅每个人对自己的伤害，割肉喂鹰的释加摩尼，也许就成了人民最早的偶像。

　　但是人们往往不领佛的情，人性本恶，要约束这人性中的恶因种成恶果，用纯粹的善来指引是无济于事的，善与恶，是两股截然不同的相反力量。善与恶，因为能共存，所以不能抵消。制暴，只有还之以暴。恶，是佛不能做的事，所以在佛慈悲的光环外，魔应运而生，其实很多时候，只有魔，是制止我们心中与生俱来的恶因种出恶果的原因，因为我们真正唯一害怕的，是魔，于是制约着我们内心的恶，有了地狱，有了无间，有了魔。

　　善与恶，因为能共存，所以不能抵消。让我们不犯错的，很多时候并不是我们景仰的东西，而是我们害怕的东西。

　　在宣扬善的时代，害怕恶报也是我们向善的原因，在崇拜佛的时代，很多时候，魔才是真正进驻我们心灵的主角。

　　《江湖》

　　第一章

　　孙平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在这样一个寒冬的早晨里在这样一个四下无人的公园中吹着透骨的冷风，七星公园是很美，甚至在山水甲天下，一步一景的桂林也是排得上号的一景。但要在二月一个五点的凌晨离开暖烘烘的被卧来这游山看景，那无疑是个错误的选择。这时天边的星还依依不舍地挂在灰蒙蒙的昏暗天幕边，虽然早晨的空气很清新，小径上也伴着若有若无的花香，但整个公园放眼望去仍是一片沉沉的黑色，那种南国特有的，令人振奋的绿还隐隐地躲在这公园的每个角落，让有心观花的人空叹蹉跎。这个时候，唯一无处不在的只有让人不舒服的寒风，孙平把自己上衣上的六颗扣子全都扣紧，呆呆地坐在一个石洞前被仿成古朴棋桌的石凳上，他合着清晨未消的睡意迷迷糊糊地想，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冬晨，来到这样一个地方。

　　正如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年前的一个星期从北京一路来到到这个南方著名的旅游城市，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二十六岁的这一年巴巴地跟着一个阔别两年后重逢的大学同学屁股后面象一只巴儿狗一样转悠着，从北京到南京，再从南京来到了桂林。从昨天晚上吴嘉告诉他她们早上要来七星公园爬山，他一个晚上心就开始有点不正常地咚咚地跳，四点没到，他就从酒店那软硬适中、温暖得一塌糊涂的被窝里爬了起来，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收拾好了自己，草草吃完了早餐，在五点差一刻的时候来到了这个仍在沉睡的公园。他知道吴嘉是在为她的男朋友省钱，或者就是她的男朋友自己想的这个辙，桂林的旅游产业很有特色，拿着外地身份证的人进公园要收三十块钱，但本地人进去却只买一块钱的门票，不想花那个冤枉钱，就只有起个大早混在晨练的当地人里进去，孙平就是这样进来的，晨练的人甚至连那一块钱的本地票都不用买。但这个小便宜丝毫没有让孙平感到任何的安慰或廉价的快感，他只是在想吴嘉在这个早晨里的感受，她醒了吗？她冷吗？她吃了早餐了吗？他知道所有的北方人都一样吃不惯两广这里以米粉为主的早餐，桂林的米粉很有味道，当小吃尚可，但要他们这些北方人当成正餐，一时半会谁都不会习惯，他在酒店里可以叫到还算正宗的北方包子，但吴嘉住的旅馆里有吗？他又不自觉暗暗地为吴嘉盘算起来。这个女孩子一贯的精打细算，从大学时就被同室的好友笑骂是个女守财奴，他知道她不是那种家境贫寒的人，她只是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当年孙平也笑过她，但现在看来，这些当年那个青春豪迈时代的小毛病，如今就像小毛毛虫突然蜕变成了蝴蝶，时过境迁，竟是演化成了一种美德。

　　他想起他从北京跟着吴嘉跑的情景，那时侯吴嘉正策划着一个千里缠绵的旅游计划，她的男朋友是个刑警，和她聚少离多，同在一个城市里，竟然一个月见不着两三次面，今年的年末似乎是有一两起跨省大案并肩儿地凑在了一起，吴嘉的男朋友接连着要去几个城市，孙平和她都不知道他是去干什么，按孙平给吴嘉的分析，估计是联络外围什么的吧，反正应该不太严重，但很显然的，按日期来算，就算过后补假——当然还不知道公安系统兴不兴补假这一说，这个年肯定也过得不囫囵了。于是吴嘉就想出了这有点异想天开的办法，她到单位拿了这两年能拿而没有拿的所有假，计划跟着出差的男朋友来一回千里随夫，这两年她刚出来工作资历浅，别人休的假她不休，别人不加的班她加，这样连着春节假期算下来，竟也攒了两个多星期的假。按她的说法，男的要抓牢事业，女孩子当然要抓牢自己的爱情，这躺两个人一上一下，也算个半公费的双飞旅游了，她男朋友起先挺反对这个有点胡闹的计划，尤其是当她提到“半公费”三个字的时候，那个长着一张国字脸挺严肃的男人当时就急了，说有你这么瞎起哄的吗？我这是去公干怎么能带个家属去游山玩水假公济私？那局里的人还怎么看我了？吴嘉也不管，就这么磨着耗着，最后的结果让人大掉眼睛，她的男朋友竟然给她耗软了，不情不愿地默认了她死皮赖脸跟在后头的事实，不过有个约法三章：行程完全以公事为准，吴嘉不能主动约他去任何旅游景点，两个人可以住同一个招待所或旅店，但不能同房。就是这样，吴嘉也欢喜得不行，在电话里跟他说这事的时候，掩不住地笑，这种事看似是无聊寂寞得紧了的人才会做，但孙平知道，这和寂寞无关。孙平知道她就是想能陪在男朋友身边，就是想在过这个春节的时候身边有个自己爱着的人，其实爱情就是这么简单。

　　孙平知道吴嘉的想法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有个喜欢的人，他为了这个人在新年将到的寒冬腊月里天南地北地偷偷跟着一对仿佛新婚燕尔的小夫妇一路南下，偷偷地吃着藏在心里别人绝看不到的苦，偷偷地担着怎么也轮不到他担的心，每天晚上还要忍受着道德的谴责一遍遍地痛骂自己这种看起来夷所思的不地道行径，只是为了远远地看这个人一眼。就象吴嘉这个新年死心塌地地要跟在男朋友身边一样，他也同样死心塌地地就想在这个孤独的新年里离吴嘉更近一些，而吴嘉呢？她应该甚至不知道孙平心里的这种心思，她把他当死党，当知己，就象大学四年里那个发了奖学金一起搭伙涮羊肉一起抢着锅里的菜一样的的知己，他们甚至隔了有一年没有互通音讯，但死党就是死党，一旦重逢，那种这辈子最美好的岁月里种下的友谊便如藏于窖里的老酒，越陈越香。吴嘉知道孙平对她自己很好，所以她愿意和他分享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快乐和不平，也愿意把让她爱着伤着，她永远不明白的那些男人的心理拿出来让大学四年的知己好友帮忙着分析，不得不说有时候女人是需要有一点可以依赖的地方的，就算很早就漂泊在外学会了独立的吴嘉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在吴嘉心里，孙平就是除了她男朋友以外最重要的一个依赖。吴嘉不知道孙平的心思，正如她不知道，象最庸俗和最高雅的爱情剧本里都同样反复强调的那样，一对男女之间，不会存在超越爱情的纯真友谊。

　　而现在，在这个北风肆虐的清晨，孙平看着吴嘉挽着她的男朋友走过七星公园售票处那道弯弯曲曲的扶栏，朝着孔雀园的方向亲密地走去。两个人的身影在仍有些昏暗的天色下显得影影卓卓，有时候有些分不清到底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他在后边远远地跟着，突然觉得自己象一个□□时代的地下工作者，听起来似乎很刺激人心，但这实际上实在是个很让人沮丧的念头，他突然想他这辈子也许就这么玩完了，就这么偷偷摸摸不见天日地躲在这对情侣后面，就象现在八十年代后的那些小青年们追崇的号称超越帕拉图境界的那种“苦行僧式爱恋”，那些小青年，他们或许连帕拉图都没搞懂，却想当然地按照帕拉图的精神自己营造出了一种大多数人看来更虚无缥缈的爱情观。但很不幸地，当孙平发觉自己陷入这种听起来可笑而不可思议的情结时，他却无比清晰地理解触摸到了这种“苦行僧爱恋”的原旨与悲喜。他远远地跟着这对相得的恋人，生怕自己的行踪被那位刑警发现，那对情侣走过孔雀园的时候，在后面的小路上看到了管理员清晨放出来溜圈的几只孔雀，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却是千真万确，隔着十多米，孙平也看到了那几只美丽的灵禽，在中国，恐怕也只有七星公园的孔雀有这样的自由在每一天的清晨于和早起的游人一块儿在幽静的林间小径上一起散步吧。孙平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吴嘉惊喜的叫声，那几只孔雀和一大群白鸽就象悠闲的游人一样自得地在游客走的小径上徘徊，它们不太怕人，就在你面前几米处井井有条地梳理着毛发，一只白鸽甚至大着胆子去琢了琢吴嘉手上的几颗草籽，孙平远远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女子此刻象个天真的小孩子一样雀跃着，他知道今晚她肯定又会向远在北京的自己汇报分享今天她与孔雀的这个美丽邂逅，孙平脑海里甚至清晰地浮现出了她打电话时故意调足胃口的开场白和大惊小怪的语气，他无言却开心地笑了，等吴嘉终于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孔雀，孙平也缓缓地走了上去，端详着这传说中美丽吉祥的灵物，他看着那只白孔雀度着幽雅的步子在他两米处轻轻地走过，那种仿佛天成的曼妙姿态让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超脱于俗世间的高贵，感觉到了那种在任何眼光中都能处变不惊的自我。那种感觉和看笼子里见到闪光灯就开屏的孔雀太不同了，孙平一时间觉得自己象受到了什么启发，仿佛也在一时间便顿悟学会了一些东西，他想着自己象孔雀一般在别人惊奇的眼光下坚持着自己孤单却幽雅的爱情步伐，就算最终没人能理解，但何尝又不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想着这些，他目送着那只白孔雀一步一步地远去，再对不远处的饲养员充满敬意地点了点头，便沿着那对情侣的足迹向着栖霞寺走去。

　　吴嘉两人走的是往栖霞寺的路，但目的地却是栖霞寺后面的一个烈士纪念碑，走过栖霞寺后，穿过了一片仍是绿叶簇簇，生机盎然的桂花林，就到了当年桂北游击队领导人陈光的遗墓。来这是吴嘉的男朋友孙大亭的意思，象他们这种天天耳濡目染党的教育和各种英雄事迹的人，最敬佩的当然是那些英雄、先烈，吴嘉向来是随着他的意思的，就算没有什么约法三章，两人协商的结果也肯定一样，巧的是他也姓孙，吴嘉整个青春岁月里最亲密的两个男人居然是同姓，这倒是有点宿命论的意思了，孙大亭庄严地站立在烈士碑前，清晨的宁静更让他挺拔的身躯现出了一种肃穆的气氛，孙平在远处站立了一会，突然感觉到在这庄严而坦坦荡荡的烈士碑前偷偷地看着一个人似乎带了点亵渎的味道，他正要转过身，这时候一个声音响了，是孙大亭的寻呼机。

　　多年以后孙平仍然不知道，如果当年的这一天没有这个变故，他的人生轨迹会不会改写，还会不会如现在这般地充满戏剧性。他看到孙大亭神情严肃地看完了留言，似乎是在原地对着吴嘉询问的眼光犹豫了一下，然后对着自己站立的方向喊了一句话。

　　孙平下意识地感觉到孙大亭的这句话是对自己喊的，但他的潜意识里却拼命回避着这个想法，他的脑子里一时间好象有千万个回声同时在响着，那一刻他感觉到的是一种迷失了方向的眩晕感，感觉到不知道那个声音来自何方，来自何人，但他确实听到了那句话。

　　孙大亭喊的那句话是：“孙平，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