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三世》林二一

4、桃花灵精

　　临渊上仙驾云回了桃花岛。

　　岛上的奇珍异兽皆是通灵之物，见之，齐齐起身，垂首行礼。云上仙人略一颔首，众兽便又散开，各自逛悠。

　　临渊上仙一路往擎山峰顶直去，微风吹拂之中，一朵极小的赤血桃花自他发上飘然而落，他似无所觉。

　　春去冬来，花开花落。

　　蟠桃盛宴结束对天界不过几个时辰，在人间却是一个春秋。

　　东海龙君来到桃花岛时，已是冬至。桃花岛的雪景甚是壮丽，琼枝玉叶，粉妆玉砌，银装素裹，天地之间浩然一色，只隐约一股寒气逼人，冰冷刺骨。

　　东海龙君万分歉意地作礼了一番，这才开始布云行雨。原在冬日有些萎败的桃花岛在这场降雨中又恢复了傲然生机。

　　临渊上仙一观，甚是满意。因为降下的是东海龙泉水，今后的冬日里，这桃花岛将不畏严寒，生机不减。满意高兴的不只是临渊上仙，还有岛上的众灵兽。

　　原来这桃花岛虽被临渊上仙养收而成，周岛灵气皆有了提升，但一到冬日，岛上却是严寒异常，非常人能受之。东海龙泉水乃温泉之水，素有温春暖冬之效，临渊上仙原就有意唤来东海龙君相助，碰巧蟠桃盛会，便免走了一遭。

　　于此，桃花岛才真正养收而成，归位下三岛，成为仙岛。

　　东海龙君告辞离去后，临渊上仙便回了桃楼，稍作歇息。这些时候来忙于养收桃花岛，并未真有所停歇，如今这一阖眼，不曾想人间竟已过百年。

　　天上不过百日。

　　步出桃楼，如今的桃花岛灵气更盛。临渊上仙微阖双眸，出神探查，岛上众灵兽修行皆提升了不少，探寻一半，他蓦然皱起双眉。片刻，凌空浮起，踏空而行，直往桃花林深处而去。

　　桃花林里依旧景色妖娆烂漫。

　　素衣仙人优雅落地，长袖一挥，在一棵桃花树下摆起了棋盘，竟有独自对弈的打算。但见他悠闲落座，下了黑棋，执白棋，一来二去之下，棋盘很快就满了一半。

　　许是有些困顿，下到最后，他神情散散，靠着斜椅，竟阖眼睡去。

　　微风轻拂，落英缤纷，芬芳阵阵，棋盘上落满了桃花朵朵。

　　恬静清贵的睡容，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如绸如墨般的长发随意地披散一侧，偶尔随风轻轻飘扬，衬得他的眉目清高傲岸，风华无双。

　　原是这般宁静柔美的一幕。蓦然一阵清风起，无数朵桃花成漩涡一般飞快聚集，拥簇着一朵极小的赤血桃花，漫天铺地之中，数朵桃花密密匝匝凝集成茧，遂，一阵金光从茧内迸发而出，耀眼刺目，须臾，金光缓缓柔和下来，直至消逝。便是在这时，茧上桃花朵朵散落，纷纷扬扬之中，一名绯衣少年倾世而现。

　　少年一身绯衣，绣有朵朵桃花纹。但见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唇若施脂。他阖着双眼，眉宇之间一朵赤血桃花隐隐欲出，光彩四溢之中，桃花缓缓沉入眉心之间，若隐欲现。

　　万籁俱寂之中，少年缓缓睁开双眼，眸底秋水流泻，灿若星辰，光华几闪，夹着亘古久远，渐渐淡下，如灵山秀水间沉浸的温玉，清澈万分，苍茫静谧。

　　这样精雕细琢般的少年，原该有一双揽尽风情的眼眸，道是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偏偏。

　　偏偏竟是这样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

　　然而，便是这样的眸子，更衬得眼前的这名少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少年眸光四溢，带着三分不羁，七分灵动，眉宇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自有一股洒脱。待将视线投向那熟睡的素衣仙人时，蓦然咧嘴一笑。浅笑吟吟间，似翩翩浊世佳公子，风韵奇秀，爽朗清举。

　　少年伸手自空中接下一片桃花瓣，轻吹一口，花瓣幻作一条丝被，缓缓盖在素衣仙人身上。

　　他似不愿惊扰到仙人歇息，轻手轻脚地在棋盘一侧坐下，薄唇呵气，棋盘上朵朵桃花飞散开来，他对着棋局微微蹙眉。

　　“那杯琼浆玉液竟助了你整整五千年的道行。”

　　正当少年对着棋局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声飘渺之音缓缓传来。

　　少年一惊，霍然抬首，对上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他急急起身，对着素袍的年轻仙人恭恭敬敬地行礼：“小灵拜见师父！”

　　临渊上仙眉目宁静，执了白棋，淡声道：“本座何时收了你这小灵入长梵了？”

　　声音无波无绪，少年面显苍白，道：“是……是上君恩赏，小灵才有今日造化，唯愿结草衔环以报。望上君仙恩垂怜！”

　　临渊上仙在棋盘之上落下一子，反手又执起黑棋，未曾言语。

　　少年垂首静待，神情恭谨，并半点不耐。

　　日落月升。

　　临渊上仙长袖一挥，棋盘尽收，他无视少年，召云回了擎山峰顶，徒留少年仍跪于地。

　　少年不曾想，他这一跪竟跪了千年。

　　他乃初次幻化人形，法术不坚。原本中秋春晓之貌，如今甚显苍白，全然靠着浑身灵气勉强维持人形。岛上灵兽皆已能言能语，虽也有能化人形者，却是比不得他，曾有幸于蟠桃盛会上饮了一杯琼浆玉液，才能以幻化人形，并能持久。但这不影响他们之间的交流。

　　一兽劝：“小桃啊！你这一跪都跪了大百年的了！这时间过得真快啊！你倒是别跪了！我瞧着上君并无收你之意，你再这般跪下也是无用啊！”

　　一兽道：“小花啊！你也不想想，擎山峰顶那位可是三界之中高贵至上的临渊上仙，又岂会收你这千年灵精入长梵！若是像你这般跪着便能入长梵，现下不知已跪排多少人了！”

　　一兽曰：“桃花啊！你可否瞧见了前些日子来岛的那位小仙童？你别看他样貌如若孩童，人家实已有三万多岁了！原上君是不欲收弟子仙童的，只是那小仙童是与上君交情甚深的太微仙君万般说辞托与上君，上君才勉强收入长梵的，却是从之后何人相托也不收了。”

　　那些“小桃”“小花”“桃花”之名皆是他们私下瞎取了唤少年来着。少年并无不悦之意，只扬唇浅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一来二去，众灵兽见他这般固执便也不劝了，只有空便来陪他怕他寂寥。这百年之跪虽未曾能见临渊上仙一面，却与岛上众兽亲近许多，少年心下仍是满满的感激。

　　也不知这般跪了多少年，但大抵也是又上了几百年罢。最初的信念，在这几百年中略有溃烂之势，在他以为临渊上仙真不欲收他入长梵之时，那位素衣白袍的年轻仙人却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那一日的桃花岛上雪花纷纷扬扬，如隔绝于尘世之外的清华仙人一身素衣白袍，广袖拖垂于地，三千青丝由雪绸带系之背后，垂散于两侧的青丝随风飘舞。天地之间白茫一片，银装素裹，而他便是那般寂静地独立其中，与周身雪色浑成一体，如同嵌在画卷之中，飘逸出尘。

　　仙人空旷的双眸似看他，又非看他，隐隐一阵叹息，声音缥缈得如同九重天边之上的云朵，将欲随风消逝。

　　“唤何名？”

　　少年怔怔答道：“回上君，小灵因有十九花瓣，便自取十九一名。”蓦然回神，却是想起什么，面色微红，道：“岛上灵兽有唤小灵‘小桃’‘小花’‘桃花’。”

　　临渊上仙闻言，静默半响，遂，淡声道：“那便还唤‘十九’罢。从今之后，为桃花岛护岛之灵。”

　　少年一愣，竟是半天未回过神来，他仔细思索着临渊上仙方才的话语，好半响才不确定道：“……护岛之灵？”

　　临渊上仙淡然颔首：“本座不求你能闻达于世，位及仙班，惟愿你能堂堂正正，心存善意，博爱天下，慈悲众生，无愧天地，无愧于心。若有行差走错，本座自当亲自出手除之，你当谨记。”

　　少年诚然跪下，道：“十九谨记！从此之后，十九生为您生，死亦为您死！”

　　“既已授你入我座下，今后便以师徒相称罢。”

　　临渊上仙温和了眉宇，广袖一挥，一阵轻风直往少年拂去。这风窜入少年眉宇，他只觉得浑身灵力在一瞬间恢复，甚至有越来越多的灵气蜂拥而至，但见他面色红润，神采飞扬。

　　少年欣喜之下磕头道：“是，师父。”

　　待他抬首，临渊上仙已乘云而去，回了擎山峰顶。

　　少年被临渊上仙收入长梵，赐名十九，命为桃花岛护岛之灵的事情很快便传遍整岛。

　　众兽皆是又羡又叹又妒又喜，甚至有兽效仿起少年，竟也长跪不起，只是临渊上仙不日便通告全岛，若再有此事例，便逐出桃花岛，众兽只好作罢。

　　有兽叹：“小花啊！你说你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才被上君收入长梵，并为护岛之灵，我等直是又妒又羡啊！”

　　有兽道：“早知如此，我当日也与你一同长跪，如今定也同你一般了！大憾！大憾啊！！！”

　　有兽曰：“小桃啊！你也总算是苦尽甘来了！跪了一千年，终究是感化了上君！你如今这般也是你的造化，我等实为你所喜啊！”

　　如今虽有了名字，但岛上众兽还是习惯了唤他‘小花小桃’之类，他也不是很在意，便随了它们去了。只是，他不知，原来他这一跪，竟跪了千年之久。

　　但所幸，他终得所愿，实乃上天恩泽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