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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误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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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任皇帝被推翻后,尽管国内局势已在公正有力的统治下渐趋稳定,但依旧外患不断。罗马城内象征战争的雅努斯神庙大门,几乎没有得以关闭的时候。
在瑞恩率军团前往马其顿地区镇压萨尔马提亚人之后,又有一支为数众多的阿勒曼尼人队伍跨过了多瑙河,进入隆巴迪平原,直抵拉文纳,几乎就在罗马的视野之内展示了野蛮人胜利的旗帜。
这无疑是对帝国威严及安全的极大挑衅。
对于如此棘手的敌人,周行会议时,在恺撒的主动提议及元老与皇帝的商议之后,决定由恺撒率领军团前去阻击野蛮人的侵略。
军团临行前,按照惯例,由祭司长在卡匹托里亚山之巅的神庙上,呼唤天神朱庇特给予指引。
天空中充满预示,鸟的飞行队形,雷电到来的时间,经验丰富的祭司长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给予解释。
当天占卜所得结果,罗马大胜。
※ ※ ※ ※
在恺撒率军出征几天后,克劳狄接到了一封匿名信函,请他隔夜前去监察官别墅中一看。
监察官是个重要的显贵头衔,有权随时检查罗马人民的行为和财产状况。而目前监察官一职,由在贵族中享有一定声望,身为元老院成员的丹尼尔担任。
克劳狄手执信函沉思许久,猜不出写信人的意图。如果想弄明白对方到底有何目的,看来只有按他所说,秘密到丹尼尔别墅一行。
第二天晚间,克劳狄与艾伦一道乘马车来到目的地,身后尾随一队步兵。下车后,一行人便直接走向别墅大门,门口守卫一见皇帝突然亲临,急忙想要进屋通报,但被皇家步兵制止。
克劳狄一行畅通无阻进入庭院,远远看见别墅大厅的窗口透出灯火通明,不时有嬉闹声隐约传来,听似热闹非凡。克劳狄与艾伦率先走到大厅前,挥退门外惊惶失措的仆人及侍卫,推门而入。
门内景象着实令两人大吃一惊。
放眼望去,厅中的男人们多为城中贵族人士,此刻却都衣衫不整,其中也包括别墅主人丹尼尔。而人数约为男子两倍的女人们皆满身风尘之气,衣装袒露,更有甚者片丝不缕。
这些分不清是人是兽的人们,或拥坐长椅,或躺在巨如床榻的座垫上。不论男女均滚成一堆,有分寸一点的还在窃窃私语,而毫无分寸的,已在纵情欢乐。
淫亵之声四下响动,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糜烂气息。
这是……餐宴?肉宴?
艾伦惊愕得一时间吐不出话来。而克劳狄早已面色铁青,震怒的手紧攥成拳。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士兵也统统呆住,不敢枉自上前。
又过了一阵,正与多位舞娘调情的丹尼尔莫名感到胸口压抑,警觉地抬眼朝门口望去,当即大惊失色,一翻身从榻上滚下,衣衫也不及整理就跌跌撞撞上去,扑通一声在克劳狄面前跪下。
「陛,陛下!不知陛下前来,请陛下恕罪,我,我未能迎接……」
丹尼尔这一举措惊动四座,登时个个面如土色,慌忙从淫邪窝中跳下,统统跪在克劳狄身前,都已惊恐地失了言语,翻来覆去也只是重复两个在口腔里打颤的字节。
「陛下!……」
克劳狄的脸色已然平复,眉翼微抬,肺里飘出轻轻一哼:「迎接?何必迎接,这个见面礼倒是非常不错。」
他的语气淡无风浪,然而,稍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而已。跪在他脚下的人们不自主地哆嗦起来。
「陛下……」丹尼尔呼唤的声音已在明显颤抖。想要辩解,可是此情此景,又何来资格辩上一句?
「确实不错。」克劳狄冷笑,缓缓朝前迈近,「莫非阁下还在怀念卡德在位时所办宴会的情形?所以,在此自行重温?呵呵,阁下果然念旧啊。」
丹尼尔哪里还答得出话,牙关上下打架,一直伏在地面,根本不敢抬头。
「既然阁下如此怀念先王,不如跟随他一道如何?」冷嘲热讽过后,克劳狄隐忍的怒气这才初见端倪。
「陛下!」丹尼尔惊声大叫,前额不断猛力磕地,生怕对方听不见,「请饶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求陛下宽宏大量……」
克劳狄没有应声,随着往厅内的走近,他注意到大厅左侧圆柱上绑着一个人。淡栗色的及肩长发,头颅低垂,只看得到一副高挺的鼻翼。就衣装来看应当不是下人之类,只是衣衫残破,裸露在外的白皙肌肤上带有明显的用刑痕迹。
克劳狄在他面前停脚,向身后士兵微一颔首,士兵授命上前解开绳索,将男子扶进椅中。尽管已被松绑,但显然他受伤不轻,眼睛直直盯着克劳狄,却无法起身行礼。
「陛……下……」
克劳狄示意他不必勉强,转过身对丹尼尔冷冷问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对他动用私刑?」
丹尼尔满脸为难:「这……」
「说。」
「他是奥斯汀,我的助手。」
「他犯了什么事?」
「这,陛下……」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克劳狄不耐拧眉。
丹尼尔咽了一口唾沫,吞吞吐吐道:「他刚才突然跑来,他,指责我……」
「指责什么?」
「指责,我们不该……」丹尼尔豁然抬头,表情凄苦地哀求,「陛下,求您饶我这一次……」
克劳狄冷哼,视线调向身旁艾伦,沉默中交换意见。
对方是身处高位的监察官,若贸然处死必定惹来元老们的声讨。何况这些贵族的举止纵然使人不齿,但也罪不致死。
细忖过后,克劳狄说道:「丹尼尔,你身为监察官却做出这种行为,不配再担当如此高职。从今天起,就由你的助手奥斯汀暂代你的职务。至于对你的其它处分,以及对在座各位的处理,将交由元老院召开法庭会议决定。」
他扫了一圈跪在地上瑟缩发抖的舞娘们,又说:「女人立刻离开。」
诸位舞娘慌忙作揖告退,而包括丹尼尔在内的其它男人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这已是对他们的最大仁慈。丹尼尔纵使失去官职,也不敢再多奢望,只祈祷届时的元老会议能从轻发落。
处理完毕后,克劳狄回身向那名叫奥斯汀的男子走去。
此时奥斯汀已恢复了些许气力,从椅中下来对克劳狄躬身道:「陛下,您交由我如此重任,我怕担当不了……」
克劳狄没应声,仔细地打量着他。
这个堪称英俊的男人,虽说是助手,浑身上下却隐隐散发一股贵气,似乎并非生自普通人家。不过他眼神谦谨,气质温和,看来竟与卡斯珀有几分相象。
最怪的是,克劳狄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象以前就曾见过这张脸孔,但怎么也想不出具体的印象。
于是他也不再多想,严厉地说:「不要觉得把职位交给你就是你的。我说过,你只是暂代监察官一职,如果发现你能力不足,我会找其它人代替你。当然,如果你确实够资格,那么这个职务就由你来担当。我给你半年时间,不要让我失望。」
奥斯汀一愣,随即拱手应道:「是,陛下。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不辜负您的期望。」
克劳狄点点头,忽又奇怪地问:「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奥斯汀表情迷惘,轻轻笑了笑:「陛下,可能是罗马城中与我相象的人太多了吧。」
他这一笑极是优雅,有些不可思议地,竟令人心思乍然纯净,仿佛迎来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温暖。
克劳狄禁不住失了一会神,很快便恢复过来,沉吟道:「也许是吧。那就这么决定。明天正午你到皇宫来见我,之后我会向元老院公布这件事。接下来,就要看你自己的能力。」
奥斯汀依然浅笑:「是。」
克劳狄又古怪地睨了他片刻,才与艾伦一道离开。回宫的马车上,克劳狄忍不住问艾伦:「你觉不觉得那个奥斯汀有点眼熟?」
艾伦摇头:「第一眼见的时候好象有一点,但是再仔细看,又觉得完全是个陌生人。」他顿了顿,轻轻叹出一口气,「而且,他的笑脸让人印象深刻,我想如果以前曾见过的话,应该不会忘记。」
克劳狄讶然挑眉:「你也觉得他的笑容很特别?」
「是啊,非常特别。从来没见过笑起来这么美的男人,简直像不属于凡间。我还在想,说不定他是葛尼梅得斯的化身呢。不过嘛,年纪可能稍长了点。」(注:葛尼梅得斯,特洛伊王之子,被诸神评为人间最美的少年。)
克劳狄瞄瞄毫不掩饰赞赏的艾伦:「你把他说的那么好,该不会……」
艾伦一愣,随即扬手在他背后重重一拍,不快地说:「瞎说什么?我可没有这种嗜好。我喜欢的是女人,不折不扣的女人。」说着,不怀好意的目光绕他打转,「再说了,就算我要找男人,这里不就有个现成好对象,我哪还能去看别人呢?」
克劳狄受不了地翻翻白眼:「行了,当我没问。」
艾伦呵呵一笑,又凝神望着他的侧脸,虽英气依然却精神欠佳。眼中光芒渐渐黯下,艾伦轻声问:「恺撒出征好几天了。你和他后来怎么样?我已经很久没在你面前提他,我知道你可能不想听,但,我还是很担心你。」
方有的轻松心情顿然无踪,克劳狄敛低眼睫:「我没事。」他的话语变得恍惚,似乎不经意间走了神,「没事,已经结束了……」
「结束?」艾伦怔了怔,神色更添沉重,「他回来以后,你们还是要天天见面,就算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我担心你会压抑自己。」
「真的没事。」
明明就是有事,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艾伦轻咬下唇,小心问道:「那,你想他吗?他离开之后,见不到他,你会想他吗?」
「……艾伦。」
「说真话,别骗我,也别骗自己。」
克劳狄合紧双目,无声叹息。
「我不知道。每次面对他,我就希望他从世上消失。但是……」
「但是,」艾伦沉痛接话,「如果他真的消失,你的心,也会跟着他一起消失,对吗?所以,其实你很想他,对不对?」
「艾伦……」
「克劳狄。」艾伦环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坚定地说,「放心。不论你怎么做,我都会在你身边。就算他再有本事再有心机,我也绝不会让你独自面对。」
※ ※ ※ ※
隔天正午,奥斯汀准时来到皇宫大殿,元老们也早被克劳狄召集在殿下,告知了昨夜情况。
由于是丹尼尔做错在先,因此他被罢免的事众位元老无法提出异议。此外关于奥斯汀暂代职位这一决定,因为他是城中较有名望的格古拉家族一家之主收认的养子,身份没有问题,而且他本就是监察官助手,对事务有一定了解,因此由他暂代也无可厚非。
至于最终如何处理昨晚的事件,则交由元老院自行召开会议进行审讯。
而那封匿名的举报信,经调查应是与丹尼尔有嫌隙的贵族所为。且不谈对方动机为何,总算也是做了件对民对国有益的事,克劳狄便没有继续追究。
不过要说到奥斯汀,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体贴男人。
他的职位暂定后,克劳狄便要求他大概整理目前手边的资料,尽快做出新的整齐档案送到皇宫。原本克劳狄并未多加催促,也没打算一定要他在这两天完成。谁知第二天一早,克劳狄刚刚洗漱完毕,门外侍卫就通报说监察官求见。
克劳狄不由得吃了一惊,随即宣见。
奥斯汀身着乳白长袍,淡栗色的长发在脑后梳成小髻。褪去了初见时浑身伤痕的狼狈,确实是个少见的美男子,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虽说伺候克劳狄这样一个人物久了,几位侍女们已对俊男多多少少有些免疫力,只是克劳狄向来不苟言笑,而这奥斯汀一踏进皇寝便对她们礼貌微笑,这些少女当即就被这一笑吸去了三成魂魄。
姑娘们娇羞的目光让克劳狄有些吃不消,便令她们暂且告退,以免不相干的自己也会被逐渐泛滥的目光蛰着。
克劳狄坐在床沿整理长袍下摆,微仰头望着手捧大捆卷宗的奥斯汀,意外地问:「已经做好了?」
「是。」奥斯汀将卷宗放在书桌上,「需要现在查看吗?」
「暂时不必。晚点我会带到书房细看。没想到你这么快做完,辛苦你了。昨晚熬夜了吧?」
「那倒没有。因为之前一直有做整理工作,所以要归档不算太麻烦。」
「喔。那就好。」说完克劳狄低下头,专心与那烦琐的靴带作战,忽然,一双同样穿着短靴的脚来到了他面前。
奥斯汀蹲下身,笑着说,「我帮您吧,陛下。」
克劳狄还未答话,他已动手为克劳狄细心绑起靴带。
克劳狄轻眯眼帘,难解地盯着对方。因为头颅低垂,从这个角度只看得到他平坦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他的头发很认真梳理过,非常整齐地贴合着。
以他的身份不需要委屈自己这样做。是有事想求?还是别有用意?……
在克劳狄暗忖的期间,奥斯汀已完成系带工作,仰起脸对他轻轻笑道:「好了,陛下。」
克劳狄松开微皱的眉,淡淡道:「喔。谢谢。」
「不客气。」奥斯汀取下肩上的小行囊,拿出一个紫色香炉捧在手心。香炉三足鼎立,瓷面绘满美丽花纹,炉盖上分布众多肉眼难见的出气孔,做工十分小巧精致。
「陛下。」他起身将香炉放上圆桌,「这个香炉是几年前养父送给我的,现在我把它带来送给陛下。」
「送给我?」克劳狄目露狐疑。
「是的。」奥斯汀头头是道地分析道,「因为昨天来见过陛下之后,感觉到您的气色不是太好。大概因为国事操劳,引致睡眠有些不足吧?」
克劳狄眨了一下眼,目光中的置疑慢慢收起,点了点头。
不过,倒也不能说是完全因为国事,因为在他失眠时,脑子里兜兜转转的思绪,也只有一半与国事有关。如今被奥斯汀这么一说,他不禁感到一丝困窘。
「果然如此。」奥斯汀又笑笑,笑容里带了一分温和的得意,却毫不刺眼,「所以我特地带了很多『怡绵』来,以后陛下让侍女们每天在把它燃进香炉放在房间,时间长了睡眠自然能调理过来。」
「『怡绵』?」
「是一种野生植物,来自德涅斯特河岸。每个月我养父都会从商人手里定量购买。它所发出的香气能安神顺气,尤其对于失眠很有效喔。」
「这么神奇?」克劳狄咋舌,尽管对他的好意觉得突然,但还是不得不感激,「那真的很谢谢你。」
奥斯汀摇头:「陛下不必对我道谢。您的身体是关乎国家的大事,我为您尽心也是理所当然。」
克劳狄微笑了笑:「虽然这样说,我还是得感谢你的用心良苦。」
奥斯汀似乎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脸上泛起淡淡红晕,又从行囊里取出许多小包放在桌上,边取边说:「这些都是晒干后的『怡绵』,每次只要放一点在香炉里,就足以保持一晚的功效。陛下一定记住每天使用,这里的量大概够用五个月,五个月后我会再给您送。」
见他态度坚持,克劳狄也不便再推拒,只得应好。
虽然向来不喜阿谀奉承,但面对这样一个人,拒绝似乎也变成一件残忍的事。
从没见过这么喜欢笑又笑得这么美的男人,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阳光仿佛也跟着越发灿烂夺目。这种奇妙的感觉,就好象,春天来临……
※ ※ ※ ※
从那之后奥斯汀就没再做出诸如此类的举动,多数都是例行禀报公事时才会进宫。不过有时他会多留一些时间陪克劳狄谈天。虽说是陪,实际上每次都是他主动挑起的话题。偶尔艾伦也凑巧在场时便会一道加入。
奥斯汀虽与他们结识不久,却很容易令人产生一种亲切感。艾伦也不得不承认,奥斯汀确实是个不论外表内涵都非常迷人的男子。尽管年纪比他们俩大不了几岁,却格外成熟风雅。
至于有关恺撒的话题,在他们两人之间再未提及。提摩西也是如此,他的机灵,使他聪明地选择了在有关恺撒的事情上保持沉默。
文森特。
他就是一道风,凛冽、霸气,要出现时不论对方想不想都会出现,当他离开,便不露一丝踪影。
但他毕竟是道劲风。
劲风刮过,何处会不留残骸?
※ ※ ※ ※
时间一天天在眼底滑过,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
深夜的皇寝,桌上熏香静静燃烧,香炉外紫烟袅绕,一缕缕散发而出,又迅速溶进周遭的空气里。
夜晚,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了文森特的皇宫乃至罗马城,怎的如此寂寞?)
克劳狄枕着双手伏在书桌前,笔直的视线不知停在何处。
接手了帝国几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很多原先被卡德弄成乌烟瘴气的事已逐渐步上正轨,还有的则需要从长计议。但总合说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棘手的事件,边境战事的紧张气氛也传达不进国内。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清闲。而人一清闲下来,就特别容易胡思乱想。
就像现在的克劳狄,脑子里乱乱糟糟,想要整理,却又整理不出个所以然。况且人的心情,也不是说整理就能整理。
明明已经亲手掐断的东西,却似乎仍残留了些什么在手指上,看不到,也扯不断,就这样似有似无地牵着。想要当它不存在,却又做不到。
(这就是,想念一个人的感觉吗?)
克劳狄揉揉酸涩的眼,打了个呵欠,却依然没有半点睡意。
这么长的时间,那个人一直在打仗吧?传回来的消息说敌人被攻得节节败退,他这样的将领,果然还是最适合战场。此外,他深重的心机,也绝对足以使他在政场上无往不利。
那么,他的感情呢?在他心里,真的存在那种东西吗?
无法忘记那一夜,那带着强迫性质的欢爱。
自己不快乐。真正滴血的不是身,是心。
而他,看起来也完全没有快乐的迹象。
为什么不快乐?他不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吗?
……我要的不是你的身体……
(除了这个,我还能给你什么?你还想在我身上索取什么?……喜欢吗?这种东西,即使我愿意给,你真的会珍惜吗?还是放在脚下狠狠践踏?)
想到那夜两人如同争执的对话,最终仍是无果。想要他亲口证实的事,没有听到,甚至连个理由也给不出。
是真的无法给,还是根本就吝于解释?
克劳狄心中一阵抽痛,剑眉不觉地纠结了。
(你不明白,不明白我有多想信任你。可为什么你总要保持那一段不算远却又靠不近的距离?为什么我越想知道的事你就越不肯告诉我?你当真在乎我信任与否吗?或者,你根本只是在与我游戏,一场追逐与掠夺的游戏。若是这样,我玩不起,我无心这样胜过你……)
沉思中,忽然听见来自半空的一声长啸,划破了四周的静谧空气。
克劳狄一震,连忙坐直身向窗外望去。
只在眨眼之间,一抹威风凛凛的身影已滑翔般直直掠下,落在他面前的窗台上。它的利爪勾住窗棂,睁圆的双目炯炯有神。即使已飞过了这千里路途,却丝毫不显疲态,光洁的褐色羽毛整齐锃亮。
雷克斯。
克劳狄不由怔住,未等他回过神,雷克斯已从窗台跳上桌面。如同往常,它从喉咙里轻鼓几声,作为招呼。
明明是只猛禽,在他面前却始终如此友善。
克劳狄失笑,轻声道:「好久不见。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听见他的说话,鹰眼眨巴几下,向他抬起脚爪。克劳狄会过意,探手在它脚底摸索,居然摸出一个搓成小条的纸卷。
他疑惑地朝雷克斯看去。雷克斯自然无法开口为他解疑,何况一刻不歇飞行这么久它也有些倦了,挥翅飞上他肩头,一方面稍作歇息,一方面间接示意他自行查看。
既然是由雷克斯送来,那么写这封信的人,毫无疑问应该是……
他的呼吸陡然紧促,手指竟也不受控制,好几次试图拆开纸卷都未能成功。
他深吸一口气,再三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这才顺利将纸卷打开,摊在桌面细细读了起来。
纸卷上细小却不损阳刚的字体,果然是——
「我本以为你不会说谎,但是那夜的话,我不信。就凭你打开我这封信,很多事已经不需多说。
若有心接受我,就接受我所做的任何事。若你害怕因我而坠落地狱,那就记住,不论到哪里,我绝不会放你一个人。
有我,还不够吗?」
澄蓝的瞳孔禁不住放大,仿佛忘却已久的记忆,恍然间涌回脑海。
……若你不守誓言,我必定到地狱寻你,令你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原来他的承诺,一直都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克劳狄将雷克斯从肩上接下,盯住它从不会说谎的犀利双眼。
「你和他认识最久,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一定是你吧?」他喃喃低问,虽然并未期求对方能给他响应。
雷克斯却发出一声轻啸,像是应答。
他哑然失笑:「那好。你告诉我,现在我身负重责,还能把自己投注在他身上吗?我身边,真的只要有他就够了吗?」
雷克斯半晌不应。他又笑,带着自嘲。居然对雷克斯问这些话,他又不是那个人,怎可能与它如此沟通?
过了一会儿,雷克斯突然又啸了一声,再次抬脚,按上他的左胸。克劳狄吃痛,惊讶地低头看去。
雷克斯,双目显露非比寻常的凌厉,利爪紧扣他的胸口,不再出声。
刹那间,迷惘的眼中一道光芒闪过,骤然会意。
忠于自己的内心,也相信那个人的心意,是吗?……
「谢谢你的忠告。我会的。」克劳狄轻抚它的尾翼,柔声道,「你累了,我也困了,我们都睡吧。」
他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终于感到倦意袭来,爬上大床准备安歇。
(看来我要想你的日子还远远没到头。不管怎么说……希望你也能做个好梦。)
遥远的另一片天空,夜幕中繁星点点,如同孩童天真的眼睛一眨一眨。
夜空下,寂静山丘上篝火堆堆,军帐分布山坡,帐外留有士兵轮流守夜,而帐中的士兵都已早早安歇,蓄足精神准备第二天的战斗。
山丘最高处,伫立着一抹颀长身影。美丽星光映在那双深灰如砂的眼瞳中,越发地光芒闪耀,不若凡尘。
他仰望着遥不可及的夜空,思念地试着描绘心中人的面容,在绘到双眼时,忽然产生了莫名的疑问。
那是……
曾在何时出现过?
那双泛着伤痛的眼眸。
※ ※ ※ ※
恺撒率兵出征三个月后,终于成功将阿勒曼尼人赶回了日耳曼地区,战争至此宣告大捷。不久后,恺撒及其大军比预计提前几天回到了罗马城。当时正值皇帝与元老院在库里亚周行大会,因此未能亲迎,恺撒也没有前去打断。
明明极度思念着的两人,漫长的白日里,却始终不曾有机会见面。
到了晚上克劳狄终于回到皇宫,白天因为繁忙而暂时忘却的事,再度窜回脑海。
恺撒归来。那么,是否应该前去表示嘉奖?但是这种公事,应该留到第二天白日再做吧?
他在房里反反复复踱步,思来想去,一会觉得奖赏功臣是他的责任,应该立行;一会又觉得恺撒既已回到皇宫,也该自行前来通报。
想了好一阵也想不出结果,最后,他索性什么也不想,先到恺撒殿看看情形,再决定下一步应该怎么做。然而当他协随从来到恺撒殿,殿前护卫却告知说恺撒下午回来后又被人找了出去,直到现在还没回宫。
克劳狄愣了好半晌。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这么晚还留在宫外究竟是何原因?
原本还算冷静的克劳狄越想越不放心,便问护卫是谁将恺撒请走。护卫答说也是军团中的将领,但属于平民部队,模样不修边幅,皮肤异常惨白。
(马汀?……)
这个名字在脑中闪过,他心中陡生一股异样的不快,当即下令一队骑兵随他前往马汀现居处所。
※ ※ ※ ※
在罗马城四角,矗立着许多幢比起普通民房华丽许多的房屋,即几个月前罗马大战后被收回的贵族别屋。现在这些别屋之中,分散居住着皇家军团或民兵团中的部分将领。其中就包括马汀。
马汀所居别屋位于城南,此时这幢别屋内烛火通明,偌大待客厅中人气热络。大厅两边排列着多张短桌,桌上美酒佳肴样样分呈,每张桌前坐着一位军团将领,马汀则坐在最靠近大厅正中央首位的右边下席。
想当然尔,够资格坐在正首位的人,非当今恺撒莫属。他手持酒杯接受众人敬酒,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的交谈。
战后邀功,兵家常事。
下午他回到恺撒殿后,立刻入浴泡去这满身风霜。刚一沐浴更衣出来,马汀随后赶到恺撒殿,请他出宫与共同作战的将领一聚。
毕竟大家并肩抗敌数月,此时若他拒绝未免不给情面,于是,虽然挂念着仍在库里亚会议的克劳狄,他还是应允了马汀的要求。只是没想到这一聚就聚到了入夜,因为刚打了胜仗,将领们的情绪都格外亢奋。而最出乎意料却又应在情理之中的是,马汀唤了一批舞娘前来,为他们欢歌乐舞聊以助兴。
舞娘虽美,只可惜如今的文森特心不在此,再好的酒肴也味同嚼蜡。
他暗忖着早些将桌上的几壶酒饮尽早些脱身,因此对于身边舞娘的连番敬酒并未推拒,冷漠地听着她们嘴里那些早已练到纯熟的调情话语,懒得应答。
正漫不经心地应付着,左边一位舞娘突然酒兴大作,竟敢捧住他的下巴奉上香吻。随着她嘴唇的贴上,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他不耐地蹙紧了眉。
又是这样。上回有一个贵族女儿也是,自以为娇媚动人前去撩情,他只冷冷应了几句,她竟自动贴合上来。好笑的是还没等到他的拒绝,提摩西那小子突然出现,活生生搅了局,他倒也省去了麻烦。
虽说他并不排斥女人,但现在不同以前,何况这种自主送上门的放□□子,他历来不齿。即使要碰,也不会碰这些不知已被多少双手碰过的女人。
正欲拂开舞娘,却听见席下一阵喧哗,纷纷的膝头碰地声,然后异口同声的一句恭称传进他耳里。
「陛下!」
文森特大惊,将舞娘推开老远,错愕地扭头望去。
之前还端坐席位的诸位将领均已恭敬跪地,他们所跪向的大厅中央过道,一个浓眉倒竖的人影直直伫在他面前,身上散发着即便按捺却仍然浓烈的怒气。
「克劳狄?」
文森特惊讶地望着对方,在长长的想念后相见,几乎控制不住就想上前搂他进怀。然而此刻的这个人,注视他的目光,却掐住了他起身的冲动。
这道目光,冷酷阴鸷,仿佛要将人生生捏碎。
原本热闹的大厅陷入一片死寂。
克劳狄冷冷瞥着坐在正首位的文森特,心底徘徊的感觉,只有怆凉。
当他心急火燎一脚踏进别屋大厅,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文森特正与风尘女子热吻的画面。
好一个恺撒!好一个凯旋归来的战争英雄!
战争一结束,第一件事就是宽慰饥渴不已的身体吗?甚至连呆在恺撒殿中等着见他一面的耐性都没有?
此时呈现于他眼前的场景,不禁令他想起曾在丹尼尔别墅目睹的那□□一幕。虽说在座各位衣冠整齐,但是,到最后的本质都是一样!
他好一阵反胃,嫌恶地瞪着正直视自己的人,意义难辩地说:「恺撒果然好精神,大战过后也不多加休息。如此不爱惜身体,对帝国可是一大损失。」
文森特面色微变,刚想解释,却又被他截住。
「既然各位雅兴,我就不打扰了。」他匮乏温度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缓缓扫过一圈,淡淡道,「你们都是帝国的功臣,理应好好犒劳。今夜就委屈你们自己照顾自己,明天一早在皇宫大殿上将会另有封赏。」
众将领先是面面相觑,随即恭声应道:「多谢陛下。」
克劳狄颔首,最后冷冰冰睨了文森特一眼:「我就不奉陪了。」
负气般地这么说完,他大步朝门口迈去,藏在皮肤底下的愤怒,随着离开众人视线,终于渐渐显现出咬牙切齿的凶神恶态。
直到看他走出了大厅正门,吃惊过度的文森特这才全然回过神,起身就要尾随而去,刚踏出几步却被紧跟上来的马汀拽住手臂。
「恺撒!」
文森特无心应付,将他手一甩便急步追去,一路追出屋外,正看见克劳狄已来到等候在外的骑兵旁边,在几位骑兵的围拥下走向马车。
「克……」话到一半,却哽回了喉咙。
突然想知道,当他站在这个人背后,期望他能感应到自己而回头时,究竟能不能令他回过头,哪怕就看那么一眼。
他攥紧了拳头,竭力忍回几乎脱口而出的呼唤,咬着牙等待。
然而,随着对方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的心也一点一点沉入冰冷海底。
最终,克劳狄踏上了马车,始终不曾回头,看上那区区一眼。
因为久别重逢而涨满狂喜的心脏骤然收缩,然后,裂开了,血浆迸射,痛入骨髓。
文森特沉痛地阖上眼帘,无力地靠住身后墙壁。夏季已渐渐过去,秋风所带来的,是割去了温暖的凉意,穿透他的皮肤,渗进血管,凝固了他浑身的血液。
好象有什么东西,死去了。
难道那个人,完全没想过自己会追上来向他澄清吗?难道说,他真的不在乎?
就像几个月前他曾亲口说的——从来没有。
从没对自己动过哪怕一丝感情?
不相信,真的不愿相信……
马车上,克劳狄抿紧微颤的薄唇,一言不发,因为若一开口,就会泄露他此时的心思。
愤怒,痛苦,怨恨,恨不得杀尽天下人。把自己也蜕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之后,就不会再被另一个恶魔伤害。
嘴里有一点血腥味,牙关可能被咬破了,但完全不痛。因为身体里有一处地方特别特别痛,所以其它部位的痛,都完全感觉不到了。
他闭上眼,恍惚的意识时聚时散。忽然想起,从他快上车时,就隐约感到身后仿佛被一股炽热的视线紧紧跟随,但他当时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没想到回头确认一下。
那究竟是真实,还是因过度愤怒而产生的错觉?
他掀开车帘,探出身体向后方看去。
只有一片漆黑,居民房屋浸在阴影中,从眼底一栋栋跳过。他刚离开的那幢别屋,也因为转了好几个弯而早就看不见了。
(果然,还是错觉吧?——)
他自嘲地笑,将腿收上座位用手臂圈紧,对着膝盖中间一口一口吹着热气,好象这样就能给予身体更多的温暖。吹着吹着,他突然咳嗽起来,越咳越重,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肺部也开始急剧抽痛,近乎痉挛。
为了不让车外骑兵发现而停车询问,他捂住嘴,将剧烈的咳声掩进手心。
奇怪,明明才是秋天吧,怎么会如此寒冷?
……
曾经远在天涯两端而互相牵引的两颗心,却在同一片天空下,渐渐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