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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番外三:空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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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的硕士课程只有一年半的时间,他们的毕业典礼在寒冷的一月。
苍翠的草坪上搭起白色的帐篷,年轻的学子们在告别他们古老的校园。
宽大的学士服下面谭墨诚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他很少穿正式的衣服,姚望在远处看着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一身正装的他显得太过严肃,本来藏着的锋芒尽数显露,气场强大得轻易就压过现场的所有人。
此时他正在和一位老教授交谈,那老教授满头银发眼含迫切,在急促的话语中偶尔拍拍谭墨诚的胳膊。想来是老教授正在再一次地试图挽留他。
然而他只是听着,一会儿开了口,眼里全是歉然。最后老教授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想是谭墨诚再一次地拒绝了他。
他不想做学问,他想去实战。回到香港见过父母后他就要踏上飞往开罗的飞机,加入一个挖掘组,开始他自己的梦想。
丹尼本来说他要和他在这里的第十二个女朋友告别,然而此刻,本来应该分道扬镳的两个人却在角落里吻得难舍难分。他选择留在这里,把关于古人类的研究继续下去。谁也没想到最活泼好动的丹尼却最终选择了做学问的道路。
谭墨诚走了,英国对于姚望来说变成了一座空城。没有可口的食物,一年到头没有暖阳照拂,她开始归心似箭,一天也不想多呆了。
考试、做小组讨论与演讲还有昏天暗地写论文的日子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当姚望在系办公室拿到毕业典礼通知的时候,仿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典礼在7月18日,她把学士帽高高地扔向空中,她确实需要庆祝,不仅为了自己刻苦研读三年获得的经济学学位,更为了自己辛苦追寻了12年终于归位的爱情。
临离开英国前,姚望特意来和丹尼作别,来和见证了她寻爱旅程的大学城作别。
她在谭墨诚的窗户外凝望了片刻,这个小屋子承载了他们三年的相处时光,承载了姚望此生唯一的一次疼痛,承载了他们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心里在与它作别。
丹尼在谭墨诚的窗外找到了失魂落魄的姚望,轻轻叹了口气,才走到她身边,轻轻对她说,我们再划次船吧。
他们的小船从没有走过那么远,穿过了一座座学院的□□与小桥,连路边酒馆的音乐声都远了,河上的灯光越来越微弱直到完全漆黑,两旁的柳枝越来越茂密直到掩住河道,柳枝低垂,坐在船里的姚望一路分花拂柳,最后索性躺倒在小船里。丹尼并不掉转船头,眼看前面柳枝越来越密,他最后再用力撑了一下长蒿,推动小船深入河道腹地,便一个纵身,在柳枝缠绕住他之前,躺到了姚望身边。
两人望着成千上万条绿色丝绦垂吊在他们眼前,而他们在河心飘荡。
柔波轻轻地推动船体,夜晚气候微凉,所有的喧嚣都尽了,这夏夜太美。
丹尼开始背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舒缓的语调,服贴的韵脚,搭配这独一无二的意境。姚望背不出十四行诗,她轻轻地唱歌,水波让她的声音更柔了,那歌声都是湿润的,悠悠地在夜空飘荡。
他们肩并肩刚好躺在狭长的船体里,十四行诗驻了,歌声止了,宇宙便安静得好像只有他们两个。
丹尼转过来看着姚望,眼里含了好多陌生的情绪,许久,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慢慢说道:“你啊,是个傻姑娘,心眼太实,也看不到旁的…有些东西,有时你握得太紧,未尝是件好事。我呢……”他沉吟了片刻,睫毛抖了几下,“我祝你们幸福。”他最后说。
又过了许久,他们的船已经被推得靠了岸,柳枝浓密得都垂到了脸上,而姚望的一只手还被丹尼握着,已经攒起了微微的汗意。她摇了摇他,道:“诶,咱们回去吧,我明天还要赶飞机。”丹尼却捏了捏她的手,“别闹,再待一小会,这是我的仲夏夜之梦。”
诗人是不是也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可回到香港的姚望还是见不到谭墨诚,他仿佛要扎根埃及,当尼罗河的子民了。就这样过了半年,姚望对谭墨诚的耐心已经快消磨光了。一个商业巨贾的独子去学化学本来还情有可原,但硕士的学习继续在这条不归路上走得更远就有点儿不靠谱了。姚望几次试图劝他,但都被他敷衍过去了。
现在眼看他都24了,谭父的体力也渐渐不如从前,可谭墨诚还是痴迷于他的考古事业,对商业和经济一无所图!
姚望虽然爱他的人,爱他的气质风度与为人处事,但谭墨诚这种对待家族事业毫不上心的态度令她匪夷所思。作为他的女朋友,她有必要点醒他,把他拉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她不止一次地劝过谭墨诚,他们唯一的一次争吵也发生在这个话题上,那时姚望万里迢迢地跑到开罗去探望,最初谭墨诚很高兴,可谈话内容一涉及到这一点,两人就总是鸡同鸭讲——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香港?”
“我们这个项目现在进展得特别顺利,每天都有重大发现,我们刚在为女王修建坟墓的设计师的坟墓里发现了一句‘他为女王带来欢愉'的墓志铭,但一个设计师怎么会为女王带来欢愉?他的墓怎么会紧挨着女王的,而且就在她脚下!”谭墨诚眨眨眼睛,难得地露出八卦的神情。
姚望一听他说墓里的事心里就乱极了,沉沉地道:“你这样玩也得有个底线啊!你看看你现在,满脑子的女王、古墓,3000年前的事情有那么重要么?”
“是4500年。”谭墨诚沉声纠正她。
这根本不是重点!姚望的火“腾”地一下冒起来,声音不自觉就拔高了:“这是你该做的事情么?谭墨诚!你们家四代经商,你爷爷跑得就剩半条命才带着家底来到香港,用了两代人的心血终于做到如今的规模和成绩。你怎么能说放就放?”
“可是我的兴趣在这里,那种发现的快乐你不会明白。”他开始莫名烦躁,不愿再多谈。
“你若喜欢这个专业,以后可以出钱资助考古队啊,这样你作为出资人会得到进展请况的实时汇报,不是也挺好么?兴趣只能是生活的插曲和佐料,不能作为终身事业。你的责任终归是在家族的生意上啊。”她的语气放缓一些,但她不会放弃这次机会,一定掰开揉碎地和他说清楚。
谭墨诚不解道:“若说财富可以带来权利,那为什么我不能有自主选择的权利?还有,人若不能以自己的兴趣为终身事业,岂不是太绝望了?”
“你怎么能只享受财富带给你的权利,而不承担相应的责任呢?”
谭墨诚觉得他们两个正用圆规在不同的层面上画圆,不管他们多努力地去延展他们的思路,扩大他们的半径,终究还是不会有交会的可能。他的声音透出浓重的无力感:“不以兴趣为终身事业的人生我不敢想象,生意的事情不一定只有这一条出路,我可以请个经验丰富的CEO来帮忙管理。”
姚望气极了,反倒笑起来:“把四代人的心血交给一个外人打理么?”
“姚望,”谭墨诚很少叫她的中文名字,此刻连名带姓地叫出来,显得冷静而克制,“我没有要放弃父辈的基业,人生是复选题,我只是把这些选项按喜好进行排列,”他顿一顿,看着姚望的眼睛,“如果不能以考古为我的终身职业,我不会快乐。”
对面的男人本来就有强大的气场,平时敛住了,此刻眼睛对着眼睛,压力便扑面而来,姚望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但她这半年的投行也不是白混的,鼓足了勇气决定再激他一激,但声音却出卖了她的紧张,此刻已经低得如耳语一般:“责任毕竟大于喜好,平凡的选择注定了平凡的人生,而想要成功的人就是要面对不可为、不愿为而为之。”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登上福布斯富豪榜或者把谭氏做进世界五百强从来就不是我的梦想,对我也不具有任何意义。有谭氏的生意带来的财富很好,没有也无所谓。我会好好经营谭氏,不负父辈的嘱托,也给我的孩子多一个选择。但我的人生,注定远离名利场,只从一抔黄土中求得满足和乐趣。这种平静的生活没有大富大贵,但单凭我自己作为一个学者的收入,已经足够我的妻儿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姚望啊,有时候,你要学会放开一些事情,太多东西你都想握住,是不可能的。"说罢他站起来,做回电脑前继续办公。
梳理过震惊、愤怒和委屈的姚望还想再说什么,但看了看谭墨诚疏离的背影,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回到香港后,姚望并没有放弃游说谭父。她一有空儿就去探望他,在他面前代替谭墨诚尽一个孩子的孝心。她是真心敬重谭父的,但同时也觉得他对谭墨诚太过宠爱,无底线地迁就他,随他任性而为。
她会和谭父讨论生意,由于姚父的生意并不在这一行,他们也就没有任何避讳畅所欲言。又因为姚望在投行的锤炼,随着她学识越来越精进、见解越来越独到,谭父也越发喜欢和她讨论来获取新思路。而两人在畅快淋漓的讨论之余,姚望总会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要是这会儿谭墨诚也在,该有多好啊。"一开始谭父会不以为意地笑一下他那个看起来老实实际上叛逆的儿子;说得多了,老人家便也深以为憾了。
她有时还会不经意地露出小女儿情态,对谭墨诚的想念和依赖,对他们聚少离多的痴怨,对朝夕相处的憧憬,所有的这些日复一日地印在谭父的印象里,便都成了歉意。
姚望不知道她做的这些努力会有多少可以通过谭父传达给谭墨诚,但是她所做的一切,她的所有情绪都是真实的——她那么急迫,急于和谭墨诚走上正轨,像大多数情侣一样,每天下班后一起吃晚餐,偶尔牵手去看一场电影,然后分享一个缱绻的夜晚。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平静无波地走向婚姻。
她可以躺在谭墨诚的肩膀和肚皮上看电视,两人一起被无意义的节目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她抬起头,发现两人的头发都白了,坟墓不过是通往另个世界的一扇门。
她,姚望,姚家的大小姐,一路遵纪守法、淳良恭谨、学习拔尖,只求这样的一个结果,求你,不要有任何差错。
最后,姚望的努力真的起了作用,在开罗生活两年后,在他们分离两年半后,谭墨诚回来了。仿佛要补偿姚望,知道她现在的小组主要负责在上海的业务,他便签约了上海的一所大学,在上演了八年双城故事以后,他们终于回归同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