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变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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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自是一夜无眠，她把卫蠡这两年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翻来覆去地想，想找寻一个破绽、一个关于他身份的蛛丝马迹。
她不愿意就这样认了，认了自己和他的差距，认了他们永远无法相伴的结局。明天见到他，第一件事便是要问问他，他到底是谁。
他会如何回答？她一直在构想着可能的两种结果，若一朝梦碎，她该如何对他、又如何自处？若柳暗花明，她又会如何欣喜若狂，他们又将何去何从？她就这样煎熬着自己，在绝望与喜悦中辗转反侧，一会跌入万丈深渊一会又扶摇直上，在冰点与沸点间辗转反侧到东方既白。
然而玉儿一直都没能等来卫蠡，属于他的那张绣绷，刚刚被挪到台子上面就失了主人，孤零零地立在那。这是卫蠡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缺席，又是在这么一个坎儿上！她被自己的疑虑与期待煎熬着，本就是个急性子的人，此刻的每一分一秒便像是一把钝刀磨在她的肉上；下的每一针都像是扎在她的心上。她心不在焉的绣了半晌，晃过神来再看自己的活计，那刚刚绣的几针明显游离于整幅绣作之外，就像疤痕一样难看得突出着。她心中懊恼，索性把针往绣绷边上一扎，下了台子到门外张望，枯萎的芦竿被白雪压弯了，天地一片苍茫，她望向天地尽头，期待见到哪怕是黑马的影子。被冻透了就回屋呆一会，之后就又跑出去等。如此坐立不安来来回回地到天黑，他也没有出现。
他就这样消失了好几天，玉儿的心思也是百转千回，她初以为他是病了；后又觉得他是不是对刺绣过了兴头，失了兴趣？又或者他的家里发现了，不再由着他胡闹？等时间再长些，他的消失便成了他的决绝，他也许是让时间替他说再见。
玉儿已经无法抑制这些疯狂生长的念头，又没有任何人可以带来任何消息，她在那个方寸大的小院子里，揣摩着这大千世界里种种的可能性，被折磨得心火旺盛，嘴角起了泡，也无心饮食，每一个臆想出来的可能性变成一面墙，把一颗心困在那里，这几面墙随着日子的流逝步步逼近，压得她的一颗心喘不过气，又挣脱不出，困苦难言。
齐尉这两天的失踪还要从围炉夜话的那一天讲起。
那天，齐尉和他的两个侍妾吐了肺腑之言，说了诀别的话，自己也是不好受得紧。他听她们都走出了他自己的小院，碧桃又张罗了一会，隔得远只听得到院门房门吱吱嘎嘎开合的声音，想是为了转天离开在做安排。一会儿，连这点动静也没了，齐尉只是对着火盆枯坐着，感觉寒冷和辛酸，失落和无奈。
他想以前那些个混沌的不清不楚的日子，想到玉儿，想到她的脸，她那明媚的笑容，她让人诧异的梦想，他又觉得暖和了些。心想，就让今晚做一个了结，给昨天和明天划个界，从明天起的每一天，都要活得明明白白的，不再人云亦云，不再如行尸走肉。若现在还没有梦想，就把玉儿的梦想当做自己的梦想，他向来不清楚自己的力量，但若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到玉儿，若能帮助她走进这个缤纷的世界里，她的笑容会不会更开怀？于是他开朗了一些，他觉得为了玉儿的快乐而努力一点也不坏。
他就这样坐着，内心却澎湃起来，恨不得天光马上到来，天亮了他要做什么？他也不甚清楚。也许可以求五夫人答应这门婚事，向玉儿爹提亲，娶玉儿过门。
想到这他高兴得耳根发热，那么之后的无限光阴里他们就可以游历玉儿梦中的那个广阔的世界，能走多远走多远！
他抬头看看天色，黑里泛起一点蓝，他耐心地等着，不自觉地挂上了淡淡的笑容。
就在这无边的夜色里，齐尉翘首以盼的时刻，也不知谁的宅门里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哭声，这一声尖锐的划拨夜空，划破所有人的酣梦，之后的哭声时高时低、断断续续，但那悲伤太过浓稠，连露水都结成了冰。
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推门声，纷繁杂乱的脚步声和无数低语在空气中形成的轻轻地震动，这些声音结成一张网，捕住了大宅院里所有的人。
齐宅的正门进去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沿着漫长的石板路走到半盏茶，便可以看到一扇灰色的小门，门里面便是老爷和他的几位夫人的宅子，所以这个区域被统称为内宅。从内宅的方向望出去，左为尊，甬道的左边便是几位小爷的宅子，一家一个门，宅子与宅子并排在甬道的一侧，宅门都开在甬道上，几位爷共用一个后门，开在齐宅的东侧。
甬道的右手边则是佣人们的住所，储藏货物的仓库，厨房，马厩，每一项事务都有它专门的通道通向外面，一大家子就是这样有条不紊地生活了这许多年。听今天的动静，应该是起于内宅，现在哭声见歇，人声却是越来越大，齐尉听到连旁边四爷五爷的宅子里都有了动静。他觉得事态可能颇为重大，也拢了衣服往内宅而去。
这一天天还没亮，卖豆腐卖炊饼的刚刚摸黑起来干活，齐宅养尊处优的老老少少已经精神抖擞的在二夫人的屋里屋外站了个满坑满谷。
齐尉来到的时候看到女眷都在屋外头站着，其中二夫人和二爷的娘子都由人搀着，两人都已经哭得形容不整，堆在佣人身上，二爷是二夫人唯一的儿子，二夫人的眼睛里真是剜心的疼，那娘子尚无所出，则更多是丢了主心骨的凄惶神色。
齐尉走进屋里，扑鼻就是汤药的味道，浓得连空气都是苦的，屋子里黑压压的满是人，榻上躺的应该就是二爷，老爷坐在榻边、几位小爷、管家账房男佣人又坐又站的，把个大屋子塞得满满登登。齐尉看到屋子一脚的小炉上还热着一盆醋，他这才在浓重的药味中闻到一丝丝酸味。
一个男人正欠着身、垂着手回老爷的话，这人齐尉认识，是跟着二爷跑货的，叫福海。
织造齐家的生意现在都是三爷在打点着，他是早逝的三夫人所出，这人从小就机灵又得老爷欢心，现在几乎算是个当家的，让老爷子五十多岁就享上了清福。二爷身体结实性格彪悍，一直以来只管跑货，把齐家重要的货品送到天南海北重要的人手中。
福海方正脸，粗眉大眼，棱角铮铮分明，一向的短打衣裳，数九寒天也只有一件薄棉袄，外面一件羊皮坎肩，但这些都掩盖不住他矫健的身型，此刻虽然低着头，脖子到后背的线条还是绷得紧紧的，看得出来身上有功夫，时刻警醒着。
此刻福海回着话，眉宇间有倦色，可见是连夜赶路刚刚到达，他回话的声音很低，齐尉只能听到“前天晚上倒下的…之前能看见脖子肿得厉害，手上脱皮、有红斑…总说疼腿疼腰疼哪都疼…看了，路上就看了，郎中给抓的药五花八门…不见好…只能躺在车上，十几天前人就迷糊了…”
老爷子听着，面色越来越沉重，伸出手，众人还来不及阻拦，就挑开了盖在二爷身上的被子。齐尉也好奇地就着老爷子的手看过去，可看了一眼就后悔了！可就这短促的一眼，那景象却印在脑子里似的——二爷身上有一块一块的脓疮，像是巨型的溃疡，肉红色的布满全身；下|体像个烂桃一样红肿着突出来，上面还有大大小小的凸起；腰间、大腿内侧则是从皮肤里面肿起老高。
一直强壮的二爷，说话走胸腔共鸣、走路谁也追不上、一餐饭要吃六个饽饽的二爷，此刻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躺在床上，仿佛已经没有了活气。
老爷子撂下被子，感到一阵眩晕，他的手拄着拐杖，额头抵在手上呆了一会，再抬起头，眼里是湿润的，但眼神已经恢复清明。只说了一句：“叫老二家的进来回话。”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二爷的娘子被又拉又拽地架着进来，两边的人一松手，她人往地上一堆，就算跪了。
齐尉其实对这个女子的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几年前，她刚过门以后的那个春节，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她和正房媳妇们坐在别桌，离爷们的桌子甚远，然而他还是一眼就看到她，因为她那时是那么的明艳活泼，笑声隔着几桌都可以听得到。然而他现在几乎不认识她了，这个女子头发乱蓬蓬的，脸色惨白，嘴唇发青，此刻堆坐在地上好像一堆破布上冒出一个人头，一抬头看见他的相公生死未卜地躺在那，嘴一张便又要哭起来，脸都扭曲了。
齐尉不忍地掉转头。
“你男人什么时候走的？”老爷子双手扶在手杖上，直视着地上的女人。
“去，去年开春，走的。快一年了。”她抽噎着回答。
“那时他有什么异常么？”
那女人垂下她乱蓬蓬的头想了想，眼泪就大滴的砸在地上：“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特别爱受风寒，额头总是火烫，人也没精神，郎中给抓的驱寒方子也没有效果。”
“恩，其他还有什么？”
“其他的，嗯，就是，”她抬起头来顾盼左右，似是有难言之事，随后在老爷子眼里的目光下横了心，说道：“他说他，他，那活儿上长了几个疙瘩，说是火烧火燎地疼。”她说完，头又深深地低下去。
“这就对了，”一直在榻边的老医倌开了口，他打老爷子的父亲的那一辈就在齐家伺候，老爷子尊敬他，也因为他实在是太老了，此刻也坐在榻子边的圆凳上，“应该就是去年春节，他来找过我，说他一个朋友小解火痛，小腹弦急，痛引脐中。我道‘膀胱不利为癃’*。”老医倌眼神浑浊却是赤诚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现在想来他口中的朋友便是他自己罢，他若肯放下忌讳让我瞧上一瞧，也就不会被耽误得如此严重了。”
听了这话，地上的女人自是悲从中来，又哭了一阵。随后她道：“他身体不舒服，我劝他这批货就交给别人来跑吧，可他哪肯承认自己有病，日子一到，就骑上马走了，谁想到再回来，就是这么一副光景了啊！”此刻她已经连支撑自己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双手伏在地上，仿佛枯死的枝桠。
老爷子耐心等她哭完这几遭，沉声问道：“近两年，可有和他同房过？”
她抬起头，迷离的眼神透过额前的碎发和老爷子对视，想必在问，您怎么能当着这一家的老少爷们，问我这样的话？这让我今后在齐家的大宅子里，还如何有脸见人？
其实她打过了门，和二爷同房的机会便是屈指可数，一来二爷常年在外面跑货，二来院子里面还有四个花枝招展的侍妾，三来院子外面还有数也数不清的豺狼虎豹觊觎着他家男人，所以她这些年来肚子一直也没有动静。老爷子的问题在她的脑海里嗡嗡作响，她想起一直以来从那些侍妾那里受的气，突然直了直腰、梗了梗脖子，她听到自己清晰的说：“有”。
老爷子还是那副表情，轻轻眨了眨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这赃货处理了。”
马上有两个男佣人过来，一左一右架起来地上的女人就要往外拖。
她仿佛有一瞬呆掉了，醒转过后就是一声凄厉的哭喊，刚才夜里的那一声哀嚎，算是找到了主人。刹那间，仿佛她所有的委屈都要从她的一双眼和一张口中倾泻出来——这些年独守空房的苦，和亲人骨肉分离的痛，和几个侍妾锱铢必较的罪，还有马上要面临的死，都化成了喷涌而出的泪水和撕心裂肺的喊声。她双手极力向前伸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被拖着出了内宅，走过长长的甬道，经过下人们的起居地，最后被一棍子击昏，凄厉的喊声滑过齐宅的上空，滑过白茫茫的雾气，随着一声钝响乍然消失。
老爷子还用原来的姿势坐在原地，在众人的慌张里用手杖敲了一下地面，“咯”的一声，屋子里的爷们们就先静下来了。他随后微微张口，轻而有力地说到：“还有老二屋里的那几个，都弄了干净。”
管家应了一声，带着几个佣人出去了。
齐尉眯着眼睛，心比外面的晨雾还要凉。他知道的，他的父亲一直只对自己以及亲生骨肉有疼惜；别人，都是不相干的人，就算再亲近，他也视他们如草芥。父亲近几年来宽和少言，深入简出，他怎么就会忘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医生把二爷的描述诊断为淋病，《黄帝内经素问》 载曰：“膀胱不利为癃。”“癃”即淋病的治疗方法。但实际上二爷的病应该比淋病严重，因他长跑西域性生活又没有节制，所以感染了多重性病，又因讳疾忌医不肯治疗而引发感染。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变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