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画》狂且

6、黄梁汤

　　九醉，你可知这副鸣祥图与为师的有何不同？
　　用笔过缓，使墨拖沓——
　　非也。画画首要是气韵，人有，山水花鸟也有，有了气韵，便能做到形神兼备，纸上之物才能活灵活现。九醉，你的画技三年来止步不前，你可有想过原因？
　　应是学生火候未够，还需多加磨练……
　　呵呵，你自己心中明白，只是不愿亲口说出罢了。画如人心，怀恨便是刃，有爱便能活，如果无心，即使满纸墨条，也不过是一张脏了的纸罢了。做人需心宽，画画需自扰，该如何区处，九醉你必定明白……

　　“……公子？九公子？”
　　镶禄轻轻的低唤将他从梦中拉回了现实，起身才发现自己微沁了一身的汗水，一时之间竟忡怔在适才的梦里。梦里那一勾一划还似乎印刻在右手指间，那老者的声音忽近忽远，却声声入耳，听来颇为熟悉，想到这里，他心下不禁猛地一跳，随即又有些窒闷起来。
　　“九公子，你没事罢？”见君九醉捂着心口，镶禄有些紧张，毕竟郁大夫说这九公子虽然伤势痊愈，但本身就有旧疾，还需多加小心注意。
　　最近的梦愈加清晰，连带得，右手彷佛也拥有了记忆一般。有时右手蘸水，竟能依稀描出几幅像样的画来。
　　他对于这样的转变百思不得其解，却愈感不安，尤其是对于这个在梦中讲授画技要点的老者，总是没来由地一阵心惊。
　　“镶禄，迟三公子似是对我很了解？”
　　“啊……？算是……罢……”镶禄愣了下，不明白君九醉话中的含意，适才还像是不舒服，怎么现在却又好似没事人一般？“三少爷很喜欢九公子您的字画，光是山水就收了好几幅呢。可惜您不卖字，听镶寿说，三少爷对您的字更是喜欢得紧。”这么喜欢，多多少少算是了解了罢……？
　　其实迟家上下都挺担心三少爷的，不是纸墨，就是刀石，日子过得比和尚还清心寡欲，这样下去真怕哪天就变成了个石头人。
　　君九醉闻言，轻轻失笑了一下道：“那是三公子抬举了。”喜物和知人毕竟仍是有所不同，迟木莲再喜欢他的字画，也不可对他的过去有所知晓。
　　“九公子是不是想问什么？”端了药来，镶禄心细地问道。
　　“想得起来终究是会想起来的，若是忘了就随它罢。”他倒是不曾在意君九醉的记忆，只是夜夜入梦，像是时时刻刻在提醒自己要记得以往的回忆。
　　“话可不是这么说，奴婢虽是没有失过记忆，可也丢过东西。丢了东西会心急，何况是记忆呢？”
　　“丢了东西便丢了。至于记忆，既然忘了丢了，不管是好是坏又何必强要回来。”他身边向来很少傍物，即使带了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到最后不是丢了便是嫌累赘。在自己看来无物可常，即便强要了来也终究会丢。
　　“公子被人伤那么重，若是恢复记忆，兴许便能知道是谁加害公子啊。”
　　微露出些许讶异，他看了眼镶禄：“知道了又如何？”
　　镶禄也瞪大了眼，惊讶地盯着他一脸无谓与疑惑的表情：“知道了，自、自然是报仇啊。”她现在开始有些怀疑这九公子不是失忆，而是完全给人捅傻了脑子，难怪郁大夫说能活过来算是奇迹呢。
　　报仇？那多麻烦？“我既然能为对方重伤，必定是他强我弱，要是去报仇不是去送死么？”
　　一时之间，镶禄竟找不到话反驳，双眼再瞪大了一圈，与他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才渐渐回过神来。虽然那话听起来似乎没错，可总是怪怪的，她应该去找郁大夫问问有没有治痴傻的药，否则若是成了四姑爷，和四小姐不成了一对活宝了？！
　　正想着，房门便被“轰”地一声推了开来，冲进屋的正是一身蓝衫绸裙的迟木槿。
　　“夫君，我给你道安来了。”软软的声音故作娇态地冲着君九醉笑道，迟木槿一张明媚的脸蛋上涂满了各色胭脂，活像是跳大神里的鬼怪一般站到了他床前。
　　而紧跟在后面的，是顶着一张苦瓜脸的镶福没声没气地道：“奴婢镶福给姑爷请安……”
　　那张鬼脸已是叫君九醉僵了表情，那声“夫君”和“姑爷”更是教他额角青筋微跳，只觉得自己的忍耐修为再次提升一层。
　　深吸一口气，他扶了扶额角才缓缓开口道：“四小姐，我尚未更衣，你进房来似乎不太好罢……”
　　摆弄了下满头的珠花，迟木槿衣袖连带绸帕朝着他猛力一挥，差点将帕子当成巴掌扇上他的脸，“夫君见外了。我……不，奴本应处处服侍夫君。只因奴还未过门，尚不便与夫君你同房，不过每日道安还是一定要的。”
　　如果说有谁要加害自己，他会很肯定地认为是这个四小姐！每日换着变法作怪，前日端着焦黑的苦粥说要给他进补，昨日拿了剪子与布说要缝制新衣，今日她准备做什么？跳大神给他驱鬼么？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四小姐还是慎重为好。”忽然间，他很想知道真正的君九醉究竟是生个什么脑袋，会答应娶迟木槿做妻子！
　　慎重？迟木槿有些傻傻地看着君九醉，大哥和三哥似乎也说过要她慎重考虑，到底愿不愿意嫁一个未曾谋面的男子为妻。虽然面前这个男子已经不算是未曾谋面了，大哥也依然要自己慎重。不就是嫁人么？相夫教子，然后吃饱睡好，除了多了个叫“夫君”人，会有需要慎重的地方么？
　　大哥说女子若是嫁到自己喜欢的人，必定是幸福的。而她和君九醉顶多算初识，所以才要好好考虑。她没有喜欢的人，也不觉得嫁了喜欢的人与嫁了一个陌生人有什么区别。她只知道若是君九醉入赘，自己就可以一辈子不离开迟家，况且他全家死绝，也不会有外人所说的坏心婆婆，这样的好事还需要考虑什么？
　　“我，咳……奴很慎重啊，”话才说完，她便看见君九醉的脸黑了一半，于是她哀怨地挤了挤眼睛，“夫君，你不喜欢奴么？”
　　几乎咬碎了牙根，君九醉才勉强自己的声音是用说的，而不是用吼的：“四小姐，请问你是准备跳大神还是唱大戏？”
　　一旁的镶福、镶寿二人闻言，忍不住双双“噗嗤”一声，便再也憋不住地大笑了起来。直直笑了半刻，镶福才捂着肚子道：“小、小姐……哈哈哈……奴婢早说了，这胭脂哪能这么抹呀……”
　　每盒都抹了小大半，不成妖怪才奇了呢。
　　迟木槿有些窘，软软的声音一时忘了做娇，有些恼意地回瞪了镶福一眼：“该死的二哥，还不是他骗我！”说什么男人都喜欢浓妆艳抹的女子，说话还必须捏着嗓子带尾音，全是骗人的！
　　头痛地别过脸去，君九醉只觉得一日的精神给她这么一闹腾，生生倦去了大半天。
　　“镶禄，九……木槿？！你怎么呆在这……”见厢房的门开着，迟木莲以为君九醉已经起床，不想刚踏进门，便看见一头珠花发簪，满脸花花绿绿的四妹，不禁吓了一跳，“你脸是怎么了……”
　　迟木莲这么一问，更是惹得屋内两个丫鬟再度笑了起来，随后而来的镶寿一见迟木槿的脸也不禁大笑出声。
　　看了看迟木槿又窘又恼的模样，又见君九醉一脸无奈与好笑，迟木莲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摇了摇头，她走到迟木槿跟前取过帕子仔细擦去那一脸的青青红红，才道：“今天又是谁教你这么做了？”
　　一头扎进迟木莲怀里，迟木槿才恨恨地说：“还不是迟半夏！说他逛的窑子比我吃过的饭都多，那些姑娘都这么打扮，还说男人都喜欢这样。”难不成他去那里是去看戏的不成！
　　“你二哥爱胡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可当真？”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迟木莲好声好气地劝着，“再说了，你可是迟府四小姐，怎么能与青楼姑娘比较呢。”
　　“可二哥说男人就喜欢那样的。三哥，你是不是也喜欢？不然为什么都不答应娶王媒那些大户小姐呢？”
　　“……”迟木莲抿了下唇，眉梢微微上扬了几分，“我不娶是因为我不喜欢她们，不代表我会中意青楼姑娘……”
　　不都是女的么？不喜欢，也不中意，那就是不爱女子？迟木槿将脸从自己三哥怀里抬起，两眼发直地瞅了好一会儿，不爱女的，那便是喜欢男的了？！是呀，她怎么没想到呢，三哥除了镶寿和自己，就再没有亲近的姑娘了，而且这个君九醉来了后，最紧张最关心他的不就是三哥？仔细一想，当初要他来的，不也正是三哥么？
　　“木槿？”见她盯着自己许久不说话，，迟木莲有些奇怪地唤了唤她。
　　“桃……”
　　“桃？”现在刚过春分，还未到吃桃的季节呀。
　　“桃子！”怪叫一声，迟木槿拽了镶福就往屋外跑。
　　二哥呀……书上说的分桃是三哥啊！
　　爹，娘，大哥，三哥原来喜欢男人啊！
　　有些莫名地看着自己的四妹神色慌张地冲了出去，迟木莲依旧想不通怎么会说到桃子？虽然她从不认为自己的妹妹有别人说的那么呆笨，但有时却总搞不懂这个小自己六岁的妹妹到底在想些什么。
　　满屋的脂粉气随着迟木槿渐渐淡去，随之而来的，是隐约的木屑味以及淡淡的纸墨味。初醒的那日，他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才知是迟木莲身上的味道，有时淡如现在，有时却像是刚从纸木堆里出来一般，满身皆是。
　　不过再浓，也总好过那香甜过分的胭脂味教人不适。
　　“迟公子，今日来有事么？”接过镶禄递来的药，已经有些温凉了，只是这药本来就如同茶水的味道，倒也谈不上苦涩，于是便当作凉茶饮了下去。
　　待君九醉喝完了药，迟木莲才走到他跟前道：“听说九公子少有走动，只是大病初愈一直闷在屋子里也非益事。想来九公子初到凤台还未有机会四下看看，不如让在下一尽地主之宜，陪九公子出门走走可好？”
　　原想推辞，却转念一想，似乎是记起了什么，于是君九醉点点头：“那先多谢迟公子了。”

　　凤台城有三样出名的地方，版刻、糯米以及南街。
　　南街是凤台以南门大道为中心的一道四街。四街分别有各个地方的小吃与买卖，南门大道则聚集了各种有名的商号。既有各地风情，又有多家商号行铺，这是在许多州城都很少见的，因此南街平日就吸引了不少人，再加上春分至清明间举行的春祭，南街就更为热闹了。
　　从迟家坐马车，两盏茶的工夫便到了南门大道的道口，再往里，马车已是不能再行了。于是留了镶寿与车夫在一旁的茶馆，迟木莲、君九醉二人步行进了大道。
　　将近午时，日头渐中，直直照下来，连个荫头都少有。虽然才过春分，但中午已开始有些热了。
　　君九醉微微低着头，有些后悔出门，日头大不说，人还那么多，口鼻之处全是窒闷感，于是不禁有些烦躁起来，只想着走完这条道，便可寻个理由回去。
　　见他脚步渐快，两眼低垂，丝毫没有逛街的意愿，迟木莲只是淡淡笑了下，加快几步跟上他后轻道：“九公子，你可还记得跟我说过，你并非君九醉么？”
　　顿了顿脚步，他走到一处巷子边有遮荫的地方才停了下来：“是。可惜你并不怎么信。”当然，换作自己也未必会信。
　　“你的说法要想让我信，恐怕是困难了些，”回想起那日他有些苦恼与别扭的解释，她轻声低笑了出来，见他有些无奈地盯着自己，才敛起笑意道，“不过，我信。”
　　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字迹与君九醉一模一样，但没有茧的左手是最好的证明。
　　“只是，我很好奇你的说法。既然你不是君九醉，那么他在哪里？”
　　“他在这里。”指了指自己，他决定再当一次口吐疯话的傻子，“或者说，他的身体在这里。”
　　忽然，人群中出现一张熟悉的脸，朝着君九醉诡异地笑了笑，随即转身逆着人流跑开了。无暇顾及迟木莲惊讶的神色，他心下一跳，于是飞身追了过去。
　　还未从君九醉的话中反应过来，迟木莲便看见他脸色一变，飞也似地冲入了人群。待她回神急急地跟着追去，却无奈街上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已吞没了他的去向。
　　不知追了几条巷子，那张笑脸总在他以为消失的时候忽地闪现，像是要将他引向什么地方一样。喧闹声渐渐隐去，再次定神的时候，竟发现面前的巷子成了一条死巷。
　　该死的！
　　正想原路折回，谁知他才转身，一个人影倏地出现在他面前，一张有些青灰的脸上挂着一对细长的眼睛，嘴一撇，“嘿嘿”笑了起来：“君不见，黄粱汤的味道不错罢？”
　　“掌恶判官！果然是你！”
　　那日端药的男子正是地府判官之一，掌恶判官。
　　掌恶判官向后退了几步，才阴阴地笑道：“先不要动气嘛。我虽是掌恶，却非是你原先那界的判官。骗你的可不是我。”
　　天下判官都长一张脸么？皱起了眉，他冷冷盯着掌恶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原因嘛……是你恰好生于双朔月。在这天出生的人必有另一个人的魂魄与之相通，可借五轮台通过六道使阳魂互换。而此界的君九醉便是那个与你互换了阳魂的人。”
　　“这么说，君九醉现在在我的身体里？”
　　“不错。五轮台散你三生，毁你五世，你的阳魂进入君九醉的身体，应该是不带你那界的记忆的。不过其中似乎出了些差错，你不仅带了那界的记忆，还带了你本身的命理。”一个短命换成了怎么死都死不掉的硬命，最糟糕的是他还带了那界的记忆。知道出了差错的那天，阎王捶胸顿足，就差没撕烂那本生死簿。
　　“所以呢？”原来是将他推到别处了，难怪阎罗憋不住笑意了。
　　掌恶判官小心看了下他的神情，见他一脸平静，却是颇为惊讶：“你想要回去原处，恐怕是不可能了。”除非那界的君九醉同意再次易魂。
　　他轻嗤了一记，带了一丝讽意：“去哪处不都一样么？”到头来还不是自己一次次寻死，又一次次被遣返回阳。
　　“你……你不寻死了？”
　　懒懒瞥了掌恶一眼，他有些好笑地反问道：“你们让么？”他倒是想啊，只是不知做了什么手脚，他一想寻死，便昏昏睡去。
　　“咳……用黄梁汤也是不得已才为之的。你可有做梦？”
　　“你是说那些关于君九醉记忆的梦？”
　　“你每日喝的药便是黄梁汤，它可以让阳魂知道身体过去宿主的记忆。不过在服用期间，身体是不允许受到伤害的，所以你才会昏昏欲睡。只是……黄梁汤也有时限，时限一到，不论你知道了多少，黄梁汤都会失效。”换言之，他怎么死都没人阻止得了了。
　　将掌恶的话细细咀嚼了几分，他才缓缓开口：“你出现在我面前的目的，就是想探我究竟想不想死？”见掌恶面色犹豫，却又透出几分担心，他眼眸一弯，双手负在身后，越过掌恶慢慢踱出了巷子。
　　现在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想死还是不想了？
　　掌恶回身看着他缓缓远去的身影，一张脸倒不知是该笑好还是苦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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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囧，电脑坏鸟……幸好有手稿，不然就喷血而死了。
这么久米更尊8好意思内……~
字MS越来越多了……要控制要控制啊啊……囧TL
另外，5·1期间停更……8素偶8想更，素偶爸爸在家，不能更……泪……
还有，请口年口年偶，麦霸王鸟……尤其素那几个某某，别人霸，偶米怨言，你们霸太雷我了吧？殴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