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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迟木莲 ...

  •   我醉看天天看我,听秋风、吹动檐间铁。长啸起,两山裂。
      落笔需指实而掌虚,行笔需腕平且管直,点蚕头,收燕尾——啪!手中的玉笋羊毫再次被有些泄气地掷到一边,迟木莲看着桌上的玉扣纸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缓缓将纸揉作一团。
      此时门被轻轻扣了几下,还未等他应声,一个蓝色锦衫男子便推门走了进来。
      “大哥?”迟木莲看见来人有些讶异,大哥素来讨厌纸墨石玉,比起这些,他倒是更乐得和铜钱打交道。打自己辟了这间别院以来,他踏入的次数屈指可数,平日就算有事,也是差了院外的镶寿进来通报。
      迟水苏晃了晃手里的油袋,走到迟木莲跟前道:“桃花酥。知道你不爱吃太甜的,我让人少放了许多糖。”一张总是有些阴沉与刻薄的脸在见到迟木莲时才稍稍放柔了许多,其实倒也非他天生长得如此,只是身在商海,若是显得太无害,就没有人把你当回事。
      淡淡的甜香渐渐掩盖了屋子里有些杂乱的气味,迟木莲用手指扒了扒纸袋口,抬眼笑着:“大哥,你若是再这么笑,我还当是这桃花酥里下了什么药呢。”
      摸了摸嘴角,迟水苏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有吗……”他明明很努力地笑得开朗,笑得柔和了啊。
      点点头,迟木莲笑开了,取出一块桃花酥轻轻咬了口,抿在嘴里,还是甜了些。其实他并不喜欢吃桃花酥,只是小时候很少出门,大哥每次出门学商的时候都会问他想带要些什么,被问得有些烦了,他便每次都说是桃花酥。几年下来想不到大哥以为自己当真是喜欢吃桃花酥,于是只要出门得闲空,他总不忘亲自买袋桃花酥给自己送来。
      等到口中的桃花酥已经化开在唇舌之间,他才开口道:“大哥,这么晚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倒了杯水递给他,迟水苏抬手轻轻弹去他颊边的碎屑,忽地像是想到什么,又立刻缩回了手:“木莲,我知道罗业城‘百步归’有个厨子专做桃花酥,我请他在凤台开间铺子如何?一来也算是门不错的生意,二来你若是想吃,随时都可以吃到。”
      口中的桃花酥噎了下,迟木莲呆愣了几秒,想着是不是该告诉疼爱自己的大哥,其实他很不喜欢吃桃花酥?
      “大哥……不用了……若是让别人知道我一个男子竟然嗜吃甜食,岂不是教人笑话?”
      “胡说。”迟水苏像是极不喜欢听到这话,看着迟木莲半晌,他拧起了眉心,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或是半夏能学得版刻的手艺,你也无需如此……”
      “大哥,你若是教我拿珠算对帐簿,我恐怕早就逃到天边了。”他喜欢刻刀,所以才呆着住这间别院,字也好,画也好,他都想在自己手中再现其中的精妙与灵动。
      这样的对话似是有过数次,迟水苏将到了喉口的话咽了回去,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移神瞥见了桌上被揉成团的玉扣纸,他探手取过,将纸轻轻展了开来:“你练了这幅有近四年了罢?怎么倒也不见你厌了?”
      “练不好,自然得继续练。”说到字,迟木莲的脸上微微显出些许恼意,明明这一笔一划全是映象中的,怎么到了自己手里,写出得竟是这么不伦不类?
      想起前日自己的石章被君九醉所见,心下又浮出些躁意,唉,仿冒的竟被正主撞个正着儿,真是笑话了。
      反复看了看那幅八分,也瞧不出有哪里不好,迟水苏将纸朝着他眼前递了递:“很好啊,我看这字就是与宋都的成禀致相比,也毫不逊色。”
      弯唇笑了下,迟木莲平平的音调里透出一丝调笑:“若是成禀致知道居然能让大哥你记得,真是不知是不是算高兴了。”
      “他亲自找我们的书肆为他出帖,自然是记得。”说到这里,迟水苏的口气略带了丝不屑。他向来都讨厌这些自诩文雅的人,遇上名利就什么都不是了。放下手中的纸,他略略迟疑了片刻才对上迟木莲的笑眸,“木莲,那君九醉的伤势如何了?”
      果然还是问了呀……
      他早该就知道大哥会深更半夜亲自送桃花酥来,定不是请点心师傅这么简单。
      “已经能稍稍走动了。憬佟的医术果然不枉二十年的苦修。”
      “不止罢?我听下头的丫鬟们说,他都可以绕到你这里来了。”有些责怪地瞪了他一眼,迟水苏见他轻抿了下唇,知他是有些不耐了,于是也不再说下去,只道,“憬佟说他的右手已经不能再提笔作画写字了。”
      “他只是失忆。”顿了顿,他似乎是想强调些什么,又补上一句,“前日我见他左手握笔,依旧是能写些的。”
      “就算他恢复记忆了,不能作画写字又有什么用处?我已派人去邑苏查过君九醉,他从来不用左手,即便现在他能,又会画得多好?木莲,他为何进迟府,你该清楚罢?”
      放下手中的大半块桃花酥,迟木莲点了下头,当初便是自己提议假借作画的名义将君九醉请来迟府,然后希望木槿出色的外貌能将他留下。可是请了多次,无奈君九醉极不喜出门,平日与人交际也甚少,就连那年邑苏画会听说还是他的先生强拖来的。这一时之间竟找不着门路将他请出邑苏,原要放弃,想不到三个月前,他竟答应了。
      大哥说其中应有蹊跷,便派了人去邑苏调查,连日下来却是毫无异样。随后大哥竟瞒着自己直接下了帖子说希望君九醉能入赘迟家。
      他本怪大哥用商道计谋趁火打劫,担心君九醉一怒之下连迟家都不愿进,出乎意料地是君九醉居然一纸回帖应了这门亲事。
      虽是怀疑,但迟家依然派人在相京州与临苕州的交界驿站等候,等了三日还未见人,他却从覃京州回凤台的驿道边投宿时,在一间农屋里发现了满身是血的君九醉。
      “当初同意将他救回来,是幸好我们为怕变故,而没将他要入赘迟家的消息透露出去。他那么重的伤对于一个少出门户的画师来说太不正常了,万一因为他而惹上什么祸端,那可就不好了。”迟水苏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从他的直觉来看,这个君九醉太诡异。
      他不敢自诩自己有多厉害,但动用了那么多人却只查到寥寥几行字,未免太过不正常。
      “木莲,天下画师济济,就是在邑苏,也能找出十个比君九醉好的画师,你何必这么固执?况且,他的手……”
      似乎是明白迟水苏话中的含意,迟木莲咬了咬嘴唇,一双细得有些秀气的眉微微动了下,才缓缓开口轻吟道:“我醉看天天看我,听秋风、吹动檐间铁。长啸起,两山裂。”见大哥低头看向桌上的那幅字,一脸不明与疑惑,他温温地笑了下,平稳的嗓音里带着隐不可见的一分执意,“那年画会他写的就是这副字。”
      那个他,是君九醉。那幅字,便是纸上的八分。
      这等句子应是行书狂草一泄而下,行云流水,龙飞凤舞。君九醉却满纸扁方,有人笑他为人死板,写得这字也是规规矩矩,白费了这么妙的诗句。
      他却满心满眼地记住了君九醉的八分,笔笔饱满苍劲,行笔虽然庄重,却又透出几分慵懒之意,使得那幅八分古朴之余更显闲情。人道是与天相醉必是轻狂,却不知众人皆醉,与天独醒的那分执性。
      之后,他收过几幅君九醉的山水花鸟,和那幅八分一样,即使心中想好如何描摹,如何刻印,纸上落了笔,板上下了刀,却总是失了几分味道。
      他笑自己天分不够,因为出了技艺外,他实是不知究竟原因为何。
      “大哥,版刻师与画师并非两个技艺好的人凑在一起就能有好的作品,画师须知如何传情,版刻师则须知如何化情。我既然认定君九醉的画定能刻出佳作,就不想半途放弃。”画师之于版刻师,如人之知己。那些帖与佛经刻出的不过是死物,有了画师,版刻才会经雕刀成为活物。
      迟水苏依旧是半解,却读懂了他眼里少有的固执。兴许,等他明白君九醉再无作画之手,自己便能放弃了罢。
      “既然你执意,那为兄就随你。只是,君九醉究竟因何受伤还未查清,暂且先不要让外人知道他的身份,以免惹来麻烦。”取过一边挂着的外衫,迟水苏轻轻将外衫披在他身后道,“夜里露重,你不该穿那么单薄,小心身子才好。”
      闻言,迟木莲心下倍暖,知晓这个在外人眼中有些刻薄冷酷的兄长对自己是极为疼爱的。“大哥,不早了,快回房休息罢。我听镶寿说,明儿个你还要早起出门不是么?”
      看迟木莲系好外衫,迟水苏才满意地点点头道:“我让镶寿给你熬了些银耳,一会儿喝下之后就回房睡罢,可别再让我发现你夜宿在这里。”顿了顿,见桌上一块都未吃完的桃花酥,他又道,“还有,桃花酥别省着吃,明天我再带来些就是。”
      “……”真是有些欲哭无泪了,迟木莲生硬地扯了下嘴角,“不用了……大哥,真的……不用了……”明天再来一袋,那需到哪年哪月才吃得完?也不等迟水苏再开口,他便忙不迭地将人送出了院子。
      望着烛火微透的屋子好一会儿,迟水苏表情有些复杂地轻叹了口气,转身恰见镶寿端着碗远远走来,他向前迎了几步,压低嗓子轻轻将镶寿唤住了。
      走到迟水苏跟前,镶寿小心福了福身子道:“大少爷,按您的吩咐,银耳里只加了枸杞和枣子。”
      “嗯,他若是喝完了,就催促他早些休息。若是他又在别院夜宿,我拿你是问。”收了笑意,迟水苏又恢复成迟家那个让人有些惧怕的当家,“镶寿,上次你去哪儿了?”
      有些不解地抬起头看向迟水苏,镶寿喃喃道:“哪儿?哪儿呀?”没头没脑的,天知道这大少爷问的是哪桩?可是她可不敢当面这么说,否则大少爷肯定活剥了自己。
      挑了下眉,一双精光半透的眸子里闪过几分不满,迟水苏略略压沉了语气:“我问你呢,去哪儿了?”
      “哪儿呀?”
      “我怎么知道你去了哪儿?镶寿,你倒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想扣月钱了是不是?”
      一颗心被平白无故拎到了喉咙口,真想大呼冤枉,又怕这大少爷下一刻就拧断自己的脖子,于是镶寿缩了缩颈,小心翼翼地低头回答:“大少爷……奴婢,奴婢不敢……只是,实在不知道大少爷指的是什么事?”
      “前日那个君九醉在别院里呆了那么久,你去哪儿了?”似乎是知道自己先前问得有些不着边际,迟水苏的声音稍稍缓和了几分,却依然有些严厉。
      “奴婢……奴婢和三少爷出门拿佛经,回府的时候见镶禄说九公子不见了,所以三少爷吩咐奴婢去园子里同镶禄一起找人了。”谁知道那君九醉会恰好呆在别院里,害她们以为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呢。
      “你从小和他一同长大,也是迟府时间呆得最长的丫鬟之一,你该知道为什么自己被安排在他身边罢?”
      “奴婢知道……”
      “那你还让他和一个男子独处那么长时间?”
      “奴婢……”等等……大少爷的意思……?猛地抬起脸,镶寿诧异地瞪着迟水苏夜色下阴晴不明的脸,敢情大少爷想的是那种事?“大少爷……九公子可没有断袖之癖。”
      狠狠地将镶寿瞪了回去,迟水苏冷道:“就是他没有,你才更不该让他们独处!”
      撇了撇嘴,镶寿似是有些不服地低声自语:“若是有,只怕就出事了……”
      “镶寿!”
      被迟水苏一震,差点掉了手里的银耳羹,镶寿连忙摇头:“不不、奴婢是说九公子不知道三少爷他,他其实是个女的呀……”
      没错,迟家三公子迟木莲,其实是个女子。而这个秘密,只有迟府内极少数的人知道,就连最小的迟木槿都不知自己的三哥原来是女儿身。
      迟家夫人曾氏连生两子,原以为家业有继,想不到两个儿子对于版刻一无兴趣,二无天分。于是迟家夫妇只能再接再厉,不料奋斗劳作的第三胎却是个女儿,此时曾氏因怀女难产,而与迟老爷约法三章,再不生子。迟家便把这三女儿当作男子来养,若是十岁前对版刻依然无所天分,便改换回来,迟家从此退出版刻业。
      兴许是迟家先祖显灵,迟木莲虽说没有惊人的天分,却对版刻情有独终。因此迟家三公子过了二十有一依然是三公子,而非三小姐。
      至于后来的迟木槿,那便是后话了。
      “不管别人知道不知道,她终究是女子,怎可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室?”算来木莲也是二十芳华的女子了,别家女子十六已为人妇,她却终日刀石相伴,“她涉世不深,不知人心,如果被男子作出逾矩的事来,那是关乎女子终身的大事!”
      偷偷翻了个白眼,镶寿暗想,难道大少爷以为木莲小姐是南院的四小姐不成?再者,不是她镶寿不敬,她家小姐吃得虽多,身子骨却是不见长,每每为她沐浴,总是怀疑那些饭菜到底吃到哪里去了。身子瘦倒也罢了,可不该瘦的地方也没一处长肉,难道身子随性长,小姐把自己当男人,所以才长不出那些肉?
      “……镶寿,你听见没有?”
      迟水苏冷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捣蒜般地点了点头道:“是、是,奴婢听见了。啊,大少爷,奴婢要把银耳羹送进去了,不然一会该凉了。”
      摸了摸镶寿手中的碗,迟水苏挥了挥手:“快去罢。记住,以后不准留她一人与外人独处。”
      听听,若是别人听见了,恐怕又要传言说迟家大公子为怕迟家技法外泄,而派人监视三公子了。
      忍下笑意,镶寿再次福了记身子,逃也似地走向别院。

  • 作者有话要说:  ==== 依然是小贴士 ====
    我都是按我所学到的解释,可能会有纰漏,希望指正
    落笔需指实而掌虚,行笔需腕平且管直(本章出现):写书法的技巧,讲究握笔的时候手指用力,手掌要虚空,落笔的时候靠手指与手腕的力量。行笔的时候也是同样,同时手腕与笔平行,笔管要保持竖直,不然容易造成侧锋。(一般运笔都要用中锋运,勾,折即使侧锋了,也需要将锋转中,不然字就不好看了。当然画画用到侧锋会相对多些。)
    有待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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