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画》狂且

2、君不见

　　是不是任谁都有执妄？
　　他被一路架着，双脚虽然无力，却不由自主地迈了一步又一步。两双枯槁的手掐得他生疼，也不管他迈的步子是实是虚，疾风迅雷般地将他拽到了绵延荒道的尽头。
　　不等站稳，那两双掐着他的手便重重将他摁跪在地。由双膝攀爬而上的刺骨寒意教他不禁缩了下身子，听到头顶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哼，他轻叹一口气，缓缓抬起脸，使那张笑得有些无奈，又带着一丝恶意的面容直直飘进一双厉眼之中。
　　“这次你又想说什么？”冷而平板的语调带着几分隐隐的怒意，尤其是看见他一脸的笑容，额角更不由自主地微微抽动了几下。
　　他有些无辜地撇嘴笑了笑，身子向后仰了几分，好让自己能完全直视那张怒瞪着自己的黑颜：“我要说的还是那几句，想必您早就听出茧子来了不是么，阎王大人？”
　　四下鬼火掌灯，牛头为兵，明镜殿上是两旁判官，高堂之下是左右无常。那黑面青眼的正是黄泉之主，阎罗，而白颜黑瞳的是他，一个未在生死簿上划去的魂。
　　眼梢撩了撩阎罗身侧的两个判官，如果他没有看错，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无奈，为难么？既然为难，何不趁早随了他的心？眼神稍移，便看见阎罗几乎想冲下高堂直接掐死自己的怒火，他竟有些好笑地弯了眼眉。
　　见他低笑出声，阎罗黑袍下的身子猛地一抽，像是在极力忍耐。狠狠瞪了他半晌，见他仍是笑意不止，只觉得一股血气往喉处翻涌，几乎要迸发出来：
　　“君不见！”发泄一般低吼出他的名字，阎罗胸口才觉得稍稍舒坦些，决定不去看那张该死的笑脸，他顺了几口气，又道，“本王说过，你阳寿未尽，地府是不会收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事实上他岂止是“未尽”而已，就是再活上七、八十年也绰绰有余！虽然不知道为何他能那么长命，但至少在这等风华正茂之时，他既无杀劫，也无病数，换言之就是命不该绝。就算伤到四肢全废，五脏皆毁，也会遇见神医，吃到仙草，还魂回阳并且依然恢复如初，能蹦能跳。
　　“我不求来世轮回，阎王是打破我的魂魄也好，是推我入忘川永远受苦也罢，君不见只求一死，永不还阳。”
　　如果说谁都有执妄，他唯一的执妄，恐怕便是死了吧。
　　“你！”阎罗脸一僵，原本看上去庄严无比的身躯狠狠地震了一下，几欲要从椅子上弹跳起来，那双莹莹青眼又怒又恨，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君不见，你以为三番四次找死就能改变生死簿上早就定好的命数么？！”他呕啊！从来只有人求生，这人却一心想要魂飞魄散，可偏偏像是拷上了长命锁，不仅命不该绝，甚至都无劫数。若是生得水深火热，苦不堪言倒还算是个理由，而他出生虽不富裕，却也温饱不愁，亲里不致热络，倒也母慈弟恭。像他这样的人，阳间随处可见，但他像是生斜了性子，好好的活路不走，却把这阴曹地府当成娘家来跑。
　　原以为他是嫌命不好，谁知他宁愿跳入忘川，承受永世煎熬，也不愿轮回转世。赶了一次又一次，他的手段也一次一次更加激烈，甚至想毁尸，好让阳魂无法回到元体。
　　他性子温温吞吞，好似什么都能妥协，却执着在一个“死”上。问过他缘由，他却只说，本不于世，何必留下。
　　什么叫本不于世？生死簿上明明白白写了他的名，他的命，岂是说非即否的？
　　“黑白无常！将他送回去！”不再看他一眼，阎罗挥袖侧身，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只要等到阳寿一尽，他阎罗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掐死这个该死的君不见！看他还能这样悠悠笑到几时！
　　早已料到这个结果，君不见微微叹了口气，自动将双臂送到黑白无常那两双青白骨爪边，开始寻思下次用何种方法可以更加彻底些。
　　“阎王！”一旁的掌善判官低声唤住了欲转身而去的阎罗，抬眼看了看黑白无常，见他们松开了手，才递出一本册子送到阎罗手边：“属下请阎王过目。”
　　只见那本册子不同于其他蓝皮白页的生死簿，虽然面上也写着“生死簿”三个字，却是红皮黄页，寥寥十几页，薄薄地一本。
　　阎罗看见红皮生死簿似乎十分讶异，掌恶判官与掌善判官对视一眼后，也走到阎罗身侧压低了声音道：“阎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三天两头来一次不说，还要防着他擅跳忘川，私饮黄汤，怕是地府的鬼差都会在他没死之前被他折腾死。
　　掌善判官翻开红皮生死簿指到其中一行道：“前几日紫微斗数微动，我仔细寻看，竟发现这个人，他和君不见同生于双朔月，六道相连时分……”
　　“而且这个人阳寿将尽，既然他们生于同一个双朔月，用以还魂易寿也非不可。更何况，这个人求生，比起求死，将他们二人互换过来又何乐不为？”掌恶判官细眼眯了眯，显然十分乐于互换命理后的平静。
　　“只是……”阎罗虽是犹豫，却也心动不已，毕竟他被这个君不见折腾得都快请辞轮回去了，“君不见的命理本就特殊，又生于双朔月，恐怕他换了过去，也未必能随这个人的命数死过去……”
　　掌恶判官嘴角向上一弯，透出无比的诡异：“只要换了过去，他死不死都不归您管了。”
　　换了地界，就等于换了所属的生死簿，是死是活都由新簿阎王管，换言之，就是彻底解脱了。
　　“而且，这个人劫数极重，君不见换了过去，死了倒也顺了他的愿。若是命理依然，那可就有的他受了。”
　　“……掌恶……你好阴险……”
　　“……我只是对他小惩以戒……难道阎王不这么认为么？”
　　“好吧，那就这么办。”整了整脸色，阎罗回身对着堂下的君不见道：“既然你执意，本王就成全你。黑白无常，押他去五轮台！”
　　君不见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两旁判官，又望向面无表情的阎罗：“你答应了？”他不信，若真那么容易妥协，又何须他三番四次寻来。
　　“阎王说成全你，自然是答应了，”掌恶判官凶恶的脸上依然笑得阴恻万分，“我只问你，从此在此界消失，你可愿意？”
　　“愿意。”即使隐隐察觉有异，他仍不愿放弃这一丝的可能。
　　他话音刚落，只见掌恶判官朱笔一挥，蓝皮生死簿中散出一道青光，“君不见”三个字分别由内随之跃出：“三生尽散，五世皆毁，你的阳魂须在五轮台渡生往死，我最后再问你，君不见，你可愿意？”
　　“愿意。”是错觉么，他怎么觉得阎罗的脸在抽，像是憋足了笑意却在强装严肃？
　　二度应声未落，被青光包围的“君不见”三个字忽地像是被火点燃一般渐渐化为焦黄，飘散而尽。
　　君不见只觉得四周生风，自己再度被黑白无常架着，行如疾风。猛地，一道白光伴着写满咒语的光轮布满了他整个视线，胸口倏地散开一股剧痛，还未痛喊出声，黑白无常四手一松，便将他的身子重重抛了出去——
　　几乎是同时，那光轮犹如一张巨大的兽口将他整个吞噬了进去。
　　看着光轮渐渐收小，直至消失，黑白无常对视一眼，一张喜极，一张悲至的脸上皆挂上一派轻松的笑意。
　　“这是？”不禁意垂眼瞥见地上，白无常轻轻将脚挪开，弯身捡起一张元书纸，定睛一看，上面寥寥几笔勾出一只略微宽扁的瑞云如意，笔法虽是粗糙随意，却极为形象，“哎呀……竟让这给遗漏了。”
　　白无常轻讶一声，笑意满满的脸上显出几分忧色。
　　接过白无常手中的画纸，黑无常面无表情地思索了片刻，忽然五指一揉，再度摊开时，竟是一簇莹火将画纸缓缓噬尽：“如此应是无碍了。”
　　“这……这样做……”万一因这张画纸而产生变数，他们二人都将受到不小的责罚，而现下又私毁此物……无疑是诿责毁证……
　　“无碍。”相较于白无常的担心，黑无常却是一脸笃定与无谓，“走罢。”
　　就在二人摇摆远去不久，地上渐渐化出一道暗光，画纸竟又不知从何处显现出来，纸上那只宽扁的瑞云如意墨色忽深忽浅，好似要从纸上脱突出来一般。
　　暗光亮了些许时分便无声无息隐没了下去，而那画纸上却只剩下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