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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宁出殡 ...

  •   这事故却出乎大家意料。连老七也没想到这人乔模乔样,竟只为杀一匹马。少年尤其看愣了神,只见那人攮了马,也不转身,自撒开大步,扬长往南而去。一直走得不见了影子,这才想起来要追,大喝一声:“站住!”拔步便赶。他原本身形飞快,这一奔只如离弦之箭,老七伸手欲拉,一下却没拉住,眼看着他身影一闪,没到树影后去了。

      那攮马的原本还不在意,听得后有追兵,也就使劲狂奔起来,两个一追一逃,转眼到得前面山口。那人看看逃不掉,蓦地转身,朝少年上下一打量,拱手道:“不知来的是哪路朋友?河南青龙寨在此公干,一向少候!”
      少年道:“快跟我回去赔马!”

      那人一怔,嘴角不觉泛起一丝冷笑。少年性起,右手一舒,便朝他领口抓将过来。那人欺他年轻,也不闪避,劈面便是一拳,打在那少年掌上,忽觉一股大力从掌心直冲出来,一时不能自己,往后直飞出去,一跤跌在地上,慌忙爬起来,没命价逃往山后。

      少年拔步欲追,左足刚抬,耳背后风声乍起,却有一物去势劲急,朝着背心疾射过来。此时重心半在前方,无法腾挪,忙迫间一拧腰,只见那物贴着腰胯直飞过去,“咄”地一声,抖颤颤插在山子石上。刚只大致看清是一枝羽箭,嗖然一声,又有一只带着弦响,直奔后心。

      少年左足还在半空,腰也拧到极致,只得右足吃力一跳,斜刺里直窜出去。一时但见树影山影流光乱闪,这一窜已不可谓不快,蓦地屁股一疼,第二只箭却终于还是没能躲开。吃痛中落下地来,往后一旋身,只见身后山林寂寂,日影当空,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少年吃了亏,锐气顿失。吃了这一箭,也不能再去追赶凶手,只得一跛一跛,回到野店。那野店现在的热闹,却是非比刚才,只见店主人带着几个伙计,乱纷纷在伤马前围了一圈。只是人虽多,对于马的伤势却是毫无补益,七嘴八舌议论纷纭中,只听见说:“天杀的!我们这里可不是没王法的地……”还没说完,见那少年带箭回来,忙道:“这又怎么了?”

      少年还未答话,早被老七上前一搭手,两个相将着回到店内。这店内跟先前倒还没什么不同,郑不健自是懒管这种闲事,事主则更奇怪,仿佛扎的不是他们的马也似,依旧安安静静坐桌上吃饭。见少年带伤进来,那中年男子才起身离座,跟老七两个,将他在一张空桌上按倒,看那箭上带不带毒。

      少年蹶屁股趴在桌上,模样儿甚是狼狈,迟迟不见后面两人动手,有些急了,直道:“怎么了?”

      老七忽道:“咦,你师父怎么也来了?”

      少年一惊,刚一抬头,那男子早是手起,一把拔起箭来。没等他痛呼出声,左手又一按,洒下满把金创药粉。幸喜这一箭的势道已让先前那一窜消去不少,伤口并不是很深,这一按,阻住鲜血流势,药粉便起了作用,慢慢收干创口。按得一会,那男子运转内力,在手上烘热一贴膏药,起去左手,随势往伤口上就是一贴。

      一切妥帖,少年捂着屁股站起来,便看见搁在桌子上的那枝箭。不过半尺长短,乍一入目,最特别的地方是箭羽,用染料染成靛青,宛若盛夏山林的颜色。箭头也颇惹眼,竟好象不沾血迹,从一团血肉里拔出来,依旧白亮白亮的,略对光线,便现出近箭杆处的两个阴文蝇头小字:思远。

      “思远,那是什么意思?”

      中年男子嘿然道:“没要紧。是在下惹了点事,却害少侠受累,甚是歉疚。路途中无以补报,只能就此别过。他日山长水远,后会有期,”一转头,向那边桌上唤道:

      “不早了,我们启程吧。”

      窗口边那女人应了声,便牵着女孩儿下座来。一直走到男子面前,却朝他侧头一笑,看得少年不自禁一呆。那男子回她一笑,一俯身,抱起女孩儿,胡子拉茬的,就在她脸上一亲。女孩儿比清风还小着两岁,扎着丫角,只脸色透着些苍白,咯地一笑,忙乱着四处闪躲。

      一家子就这么亲热着出门,到树荫下用剩下的那匹灰马套车。那店里人见他们要走,慌忙来拦:“客官要到哪里去?地方上出现这样事,例要报案,地保马上就要到了。”那男子哪里理论,套好车,搀着母女俩坐好,一抖丝缰,震开伙计双手,长鞭一挥,逼退人群,驾着那辆小车,吱吱呀呀,艳阳下一径里往南而去。

      店主人见留他们不住,连声叫苦,慌的又进店来,向众人道:“事主已经走了,几位客官可要留下来给小人做个证见。再说这位小哥,你总得养伤?再说我们南直隶可不是没王法的地方,也不过三天两日,凶手必然抓到,那时候你这一箭之仇……”

      少年听说要留下来见官,未免耽误时日,也不愿意,却又不好拒绝的,只顾看着老七。老七在手指间拈弄着那枝羽箭,很老道地道:“青羽箭孟思远,北绿林第三大寨河南青龙寨第三把交椅,这样的事,只怕官府也不愿意管。你白找他们做什么?难道常州府城里东方世家清野园,是不管事的么?”

      店主人一摊手:“就算他们管事,没有苦主,我报的什么案?可若是不报,以后若为别的案子翻出今天这烂事儿来,我又是个匿情不报!你们客人家,哪里知道我们生意人的苦处!”

      老七微微一笑,手指一弹,却将那支羽箭轻轻射入他怀中,晃悠悠挂在衣襟上:“我教你个巧儿。这孟思远是河南人,怎么越过界来,跑南直隶东方世家地盘上作案?所以今儿这事呢,就是没有苦主,清野园也必然管定啦,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店主人见他手法奇巧,对江湖上事又如数家珍,虽只是个马夫,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大家气派,料知有些来历,反正不是善茬,强留不得,只得罢了,勉强道:“若是这样,自然大家省事,”一转头,向伙计吩咐道:“三儿,把大青骡备好,我要骑去府城。”

      少年见店主人不再罗嗉,松一口气,只是喃喃念叨着:“北绿林第三大寨,河南青龙寨第三把交椅,青羽箭孟思远……青羽箭孟……”

      “怎么着,”老七微一掀眉:“还真想报这一箭之仇不成?我看还是罢休,就凭这样的江湖经验,天知道你师父怎么敢放你出来。那人跑得不急不缓,有恃无恐,摆明了就是有接应么。事主都不追,你跑得那急!”

      少年脸上一红:“君子报仇,十年……他从背后偷袭,射我这一箭,这个仇,我总是要报的。”
      老七摇摇头,撇开这话题:“这半天了,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那少年想来屁股确实很痛,怪笑得直是呲牙咧嘴:“我其实……嗯,姓路,其实也不是真姓路,就是很多年前,师父从路边拾的我,就姓路了——路无痕。这个“无痕”的意思,是指一种高明的捕猎术,毫无痕迹地杀死禽兽,这样的皮毛,卖起来,才值钱……”

      这天下午起程,路无痕就带着明显有痕的屁股,爬上车厢,趴在轮椅对面的那张卧榻上,跟三人一道,往扬州出发。这一来,自然就是整日伏在郑不健对面。鉴于两人在医馆中的相处并不怎么水乳交融,此情此景,真是好不尴尬。这少年也别无他法,只得从书架上胡乱抽些闲书来看,遮挡过去。

      不图连抽几本,都是医书,不是什么《外台秘要》,就是《幼幼新书》,还有《重楼玉钥》、《金匮要略》,未免触景生情,猛可里想起师父的病来,索性就抱了一堆医书,在榻上猛翻。连翻数本,那《幼幼新书》是儿科,《证类本草》是药书,《世医得效方》是伤科,《十产论》又是妇科,翻了几页,接连抛在一边。

      清风见他忙得不亦乐乎,道:“你要找什么?”

      “哪一本是治心口疼的?”

      清风直笑将起来:“哪一本都治,又哪一本都不治。”

      路无痕不解其意,便听清风道:“照你这样说,只要有了病征,一对医书,就能自己治好——那还要大夫作什么?殊不知有了病征,后面的事儿还多着呢。这书里最要紧的,就是教你辩证论治。就是说,如何从心口疼这样的病征里,看出后面的病因来。说不定同样的病征,病因会完全不同的。而要真正弄清,辩证的花样又多了,八纲辩证、气血津液辩证、脏腑辩证、六经辩证……什么叫八纲?就是表、里、寒、热、虚、实、阴、阳,随意一种病征,不经辩证,又怎么知道他是寒呢、热呢、虚呢、实呢?没准儿把寒症当作了热症,虚症当作了实症,那可就……所以辩证功夫好不好,大致就是名医与庸医的区别了。其实说起来,名医跟庸医看的书,还不都是一样?所以我说,这里哪一本书都治,又哪一本都不……”
      看看路无痕早已听呆,清风一转口,又道:“再说你也胡涂,放着先生在这里,何必自己劳神?你师父既然病了,带他来治就是,其实先生心情不好的时候,到底还是很少。”

      路无痕回过神来,叹道:“他若是肯来,我倒也不费这许多事了。”

      “那你慢慢劝他就是。是治病,又不是害他,他还能不识好?若怕这样子迟延误事,便强架来也成。实话说,这种事我可见得多了,再讳疾忌医的人,让大夫两句话一吓,自然也就老实。”

      路无痕再叹一口气:“他是我师父,我的武功都是他教的,哪里强架得了?劝也劝不通。你不知道他那性子,只怕比郑先生还倔着些!说起来人都不信,就那么个名字,我问了十几年,至今还都没问出来呢。”

      “名字?”

      “是呵,我与师父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居然会不晓得他的名字,你说可好笑不好笑?”

      清风一愣,忽而激动起来,拍手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

      “我知道!”清风直点着头儿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师父在很多年前,必定是个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被朝廷画影图形,所以才会这样隐姓埋名。也所以呢,你想要知道他的名字,也容易得很,我有个表哥就是衙门里的,几时到他那里翻翻通辑犯的图形,其中必有一个,就是——你别笑!这么着,我们打个赌吧,你敢不敢让我表哥去见见你师父?”

      路无痕只是笑:“我师父是个文雅人。”

      “文雅人就不会犯案了么?” 清风道:“那些江洋大盗,可不见得个个生得横眉怒目。我在表哥那里见过多少!有些人,你根本想都想不到呢。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个秀才,看,一个秀才!生得那模样,细长长的眉儿,细长长的眼,鼻子也细长长的,长脸儿,薄嘴唇,好不文气!那时候我就想,怎么这样的人,也犯下案子了呢?还是那么大的个案子!”

      “什么案子?”路无痕起了兴趣。

      “烧了学宫!”清风道:“连烧的法子都奇巧,人想不到的,他偏想得出来。原来趁夜里放了好多个大风筝,每个风筝底下挂着一小罐油,都飞到学宫上面,怎么着一抖绳子,就高高洒下来。那样深夜,只怕里面住着的人,睡得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天上下雨呢!后来,就落下一根火炭,那火势,救都来不及,把学官跟他老婆一起烧死了。”

      “他老婆?”

      “是呵,就是他老婆跟学官好了,要不然他为什么烧!你还想不出来,烧完以后,他又干了什么?”

      “什么?”

      “他又回家,杀掉他儿子,才五岁!然后跑了——到现在也没抓到呵,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路无痕倒抽一口凉气。又听清风道:“那时我还问表哥,就算他老婆不好,怎么要杀儿子?连我表哥都胡涂,想来想去,说,莫不是他生的?后来衙门里来往,恰巧碰见那地方办这案子的人,说那孩子跟秀才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那么,真就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了——看,这就是文雅人干出来的事——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双眼睛,秀灵灵的,又像是发愁,又像是……老那么看着你,里面不知装着多少事……”

      “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姓钱,”清风忽然道:“你师父姓什么?”

      路无痕定定神,跛着腿把医书又都插回去:“管他姓什么呢,总之不会姓钱就是了。”

      “那可不一定,你师父多大年纪?”

      “快六十了。”

      清风释然:“那就不是。那人做案时也才二十来岁,如今应该是三十多……但也有可能,伍子胥一夜白……”正指手划脚,划到一半,手臂忽然痉挛,一下子僵在空中。

      路无痕笑道:“伍子胥一夜怎么了?一夜被人点住了穴,收不回胳膊来?叫我声好哥哥,就饶了你。”

      清风用力去推那只胳膊,却哪里动得了分毫。嘻嘻一笑,正要依言求饶,忽又想起什么来,却把胳膊伸到郑不健面前:“先生!”

      郑不健一路上都懒怠言声,如今也只是一抬手,往上扳开轮椅扶手。那扶手原来是空心的,这一扳开,露出底下一个长长的柳木扁盒。打开盒子,内里平整铺着大红丝绒衬垫,垫子上银光闪闪,别满了一整排形式各异的银针,短的可有寸许,长的竟有一尺。眼看他从中挑了一支短的,约一寸六七分长,在口内含得温热,叫清风坐在踏凳上,照准他左肩井穴便刺了进去。

      路无痕瞪眼看着,便见随着银针的捻动、深入,那只胳膊渐渐松软,终于放落下来。略顿片刻,郑不健徐徐收针。清风在车厢内活动几下胳膊,只觉关节灵动自如,还有一股热气从肩井穴直达指尖,贯满整条胳膊,好不舒畅。一时得意之极,向路无痕道:“怎么样?我家先生本事还不错吧?”

      路无痕连连点头,正找不出赞美辞儿,车厢前壁“通通”两响,却是驾车的老七在外面用鞭柄直捅,边捅边问:“什么?点穴也能解?”

      车厢里无限幽怨地叹了口气:“是——呵!”

      年轻人总是容易相处,况又在人地生疏的旅途,不要一两天,三人早打得一团火热。老七被两个小的追喊为“七哥”、“七哥哥”不提,连路无痕,也变成了“路兄弟”、“路大哥”,就只有郑不健食古不化,在这样欢快的青春气息中,依旧整天价平板个脸,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闲话不说,这日下午,四人终于行到地头,自南门钞关驰入天下闻名的古城扬州。说起扬州,自然不能不提运河。流经此地的京杭运河,自春秋末年,由吴王夫差凿开第一段邗沟,沟通江淮水运以来,历经隋、元二朝的大规模开挖,贯通海、黄、淮、江、浙五大水系,自北京至钱塘,纵横数千里,早成为南北交通的巨大动脉。正所谓“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扬州正当此路要冲,地势兼南北,北货不得不由此而南,南货亦不得不由此而北,一来二往,怎能不富甲天下,名震一方。

      虽然三人此来,都不是为的扬州富裕,但繁华世界中那种挥金如土的气质,却未免深深浸透在居民的每一口气息之中。尤其从钞关进城,一路直行,过埂子上,南、北柳巷,都是扬州城的繁华所在,但见店铺相连,商品繁丽,行人接踵,穿戴奢华,玻璃窗外,更时有高门大户的朱门石狮、飞檐翘角,曳着日影流光,从众人眼前一闪而过。

      一直驶入百草堂所在的天宁街,这些飞逝的光影才蓦地顿住了。路无痕跟清风心醉神迷,趴在窗口看了好一会,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下。远处锁呐声声,夹着几声哭嚎,透过板壁隐约传来。街道两旁的行人,包括车马,都纷纷往两边店铺的檐口下靠去,腾出中间一条大路来。两人往前一看,一时间头顶上的太阳都觉得失去温度。
      只见前方一片白茫茫的魂幡飘摇,纸钱纷飞,一长串人马几乎看不见首尾,抬着棺材纸马,一色的麻衣如雪,挽歌哭嚎,逶迤行来,却是撞上了好一支浩大的出殡队伍。

      “晦气!”清风呸道。

      然而晦气的还不止此。队伍走到近前,那些繁复的葬仪家生才看清楚了,原来并不全是魂幡,最前面是四杆大旗迎风招展,上面白底黑字,墨汁淋漓写了几句让人油然惊悚的文字。最左边一杆白旗大书道:死不瞑目!后面几杆旗子,意思层层递进,依次为:仇深似海!血债血偿!直到最后一面旗,才总算平静了些,却是在叹惋着:魂兮归来!

      两人瞪眼看着,只见大旗后无数出殡人众,呼应着旗上字句,无不一脸仇深如海的沉重,冤仇待雪的凛然,腰间鼓囊囊地,全都真刀真枪,带着硬戳戳的家伙兵器。
      这种出殡自然为两人生平仅见。清风看了一会,直是摇头:“看来这人是被仇家整死的,嘿,真是笨!卧薪尝胆是要秘密的么,这样大张旗鼓,不是让仇家……”正说着,队伍里忽有个汉子蓦地转头,两道眼神电冷光寒,朝玻璃窗内直射过来。

      清风吃了一惊,顿时住口。眼看这汉子就要走过去,又觉得不甘心,正要再说两句,队伍中忽有一把纸钱被风吹转,扑簌簌扑上窗口,一时千片万片,都轻悠悠打上玻璃,一下子撩乱了世间万象。

      刹时间连心情都异样地有些迷乱了。清风怔了下,再没说什么。未几,纸钱飘落下去,又看见大旗后面的铭旌,这死者原来竟是个离乡背井的陇西人。一个外地人过世,而能在数千里外的扬州掀起一场如此规模的出殡,自然又是一桩异事。然而车厢内也再没什么评论,不多久,等这队伍过去,马车重新起行,往西拐入一条小巷,叫作坡儿下的,鸾铃声中深深走了一会,这才“吁”地一声,在一扇半旧的木头门前停将下来。

      这便是百草堂的后门。门内听得车声,早有个十七八岁的伶俐小厮过来开门,看见老七从车上跳下来,“呀”的一声:“是七爷回来了!天宁街上陇西金刀王大爷出殡,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时候过去的?”

      “就是今天凌晨。这种天气,不好久放,所以立刻也就要下葬了。”

      “梅先生呢,怎么样?”

      “听前面人说,不是很好呢,从凌晨起,到现在也没吃一口饭,”小厮说着,见老七将郑不健从车厢里放下地来,慌忙上前道:“这就是郑先生吧?小的宝象,听说先生不耐吵闹,所以这里就是我一个人服侍了。这位自然是清风小弟了?这一位……”

      “是我兄弟,姓路,”老七道:“路途上挨了孟思远一箭,待会儿,你要记得换药。”

      “知道了,”宝象一边答应,一边推着郑不健的轮椅,小心翼翼越过门槛:“呸,孟思远什么东西,也敢射路爷一箭!咦,他是河南人,怎么往东边来了?”

      “还不是为着这件事。照这样看,他们也是毫无头绪,”老七一壁说,一壁跟着轮椅跨步进院。

      这院子却是个背阴的小院,规模不大,玲珑有致的,朝北三间正屋,两廊下各有一间披厦,东边是厨房,西边住仆人。院子里剩下的地方差不多都搭了葡萄架,这时候藤牵蔓扯,招来一院子的荫凉。时正七月,恰是葡萄成熟的季节了,满架子绿叶中间,难免镶珠嵌玉,透亮晶紫,一串一串,挂得累累垂垂,看去好不诱人。

      一行五人从葡萄架下依次穿过。前面三人也还罢了,只后面的路无痕与清风都是少年人家,看着满架熟透了的葡萄,各各吞咽一口口水。正满眼紫色,不图已到正屋,两人一掸眼,都是一愣。

      这正屋里的摆设却是好不眼熟。当门一张榆木翘头案,案上简单设着笔砚。斜对面则搁着架黄檀座钟,镀金边玻璃门上一个西洋小天使拿着小弓小箭,正在天空中鼓舞翅膀。

      清风奇道:“怪哉!这跟我们家的东西倒差不多。”
      宝象笑道:“这是梅先生怕你们想家,特别布置的呢。不信你再到两边卧室去看看。”

      清风果然都跑去一看,那卧室跟正屋差不离,虽不完全等同于他们在乐清城的住宅,气氛之中,总有几分相类。这一来更奇了:“大家平时又不往来,梅先生怎么知道我们家里的布置?”

      宝象正不好回答,难得郑不健在旁插了句嘴,冷笑道:“他是什么肯上心的人!这些琐碎事儿,也都是别人的心思吧?天知道他是碰上什么烂事,莫不成才刚出殡的那人,嗯,从天宁街出的丧,就是他治死的?却在我面前这样弄鬼。”

      “如果是为着这个,那先生现在才来,也已迟了。”

      “不迟,”宝象忽而插口道:“才刚去一个,后面的还多着呢。”

      清风大惊:“什么?后面的还多?那是……瘟……瘟……”

      “都胡扯些什么!”老七在宝象肩头重重一击:“郑先生不过是来散散心,四下里玩一玩罢了。等有闲时候,又有精神,或者会跟梅先生探讨些医理,至于后面什么什么的,干先生什么事?嗯,大家看这里两间卧室,郑先生一间,路兄弟一间,现在就安顿下来吧?如果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宝象,有什么不妥帖,我是要揍他的。”

      宝象让他这一打,疼得肩膀一缩,由不住鼓起嘴来:“好主子!才一来,什么事都还没有呢,威风就摆出来了,要揍我!”

      清风听着不对:“那七哥哥你呢?还是跟路大哥住一起?”

      老七盘着手里那根长马鞭子,却是答非所问:“我去看看梅先生,治了这几个月,人毕竟还是去了。就算见惯的,心里总也……你们自己安顿吧,等有闲了,我过来找你们。”说完,也不等众人答话,径自出门,跳上马车,但听鸾铃声响,依旧赶着去了。

      院内众人面面相觑。不过人已走了,急也没有用。半晌,清风问宝象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真是瘟疫?”

      路无痕倒一时聪明起来:“如果是瘟疫,那旗子上应该不会写什么‘仇深如海’——咦,难不成是没治好,他跟大夫仇深如海?”

      宝象被老七说了一通,却不敢再胡乱开口,只道:“大家也别尽是问,等住下来,一边玩,一边散心,到时候自然也就知道了。”

      清风见他不说,哪肯甘休,自顾点头道:“好吧,待会儿等七哥哥回来,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然而这日老七竟没有再来。众人吃过晚饭,沐过浴,直等得月升月又落,长途旅行后无不人困马乏,支撑不住,只得各自歇息去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朝阳初升,明亮的阳光穿透繁密的葡萄叶子,院子里才传来一阵不急不徐的敲门声。

      “来了!”清风叫道。

      然而那响的不是前门,却是侧壁直通内院的一扇小门。那来的也不是老七,宝象一开门,便进来个蓝袍灰须的清瞿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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