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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扬州之约 ...

  •   郑不健移开挡脸的白纸扇子,前店后家的这套屋子,便在眼前呈现出一副劫后凄凉。两个时辰过去,人群的愤怒终于改变一切。不止屋瓦一空,连地砖也绝无幸免,一块块都裂成蛛网相似。土石犹然,更不必提那些木制的家具、门窗、牌匾、柜台、百眼橱,以及百眼橱中贵贱不等的各式药材。至于医馆内唯一的贵重摆设,那架舶来黄檀座钟,更是在劫难逃,小天使的一对石膏白羽毛翅膀,被无数双大脚踩在鞋底,是已经彻底地还原为一堆粉末。
      人群闹得凶,散得也尽。大天光的,这不祥的街道上已没了人声。那大汉尸身早被沙船帮抬走,而残破的四太子神像,也已重新起驾,带着零落的仪仗,凄凄惨惨转回龙王庙。此时此刻,从光秃秃的门窗往外看,对面店铺家家关门,空荡荡的青石板街道上,就只有正门前一滩血迹惹人注目,已经干了,黑紫黑紫的,招来大群的绿头苍蝇,在上面嗡嗡飞舞。
      正午的阳光被梁椽切成数个硕大、灼烫的光柱,从屋顶一泄而下,带挈着无数微尘,在阳光中狂躁舞动,填满屋宇的每一寸空间,连着暑热,一起逼得人透不过气来。郑不健坐在灰尘影里,低头看看扇面,那扇面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粉屑,一振手腕,重的扑簌落下衣襟,轻的便也往上飞腾,加入灰尘的群舞,呛人鼻息。
      躲在轮椅背后的清风听见主人有了动静,这才惊惶不定地钻出来:“先生……”一边说,一边畏畏缩缩四下里看去。只见一片残破不堪的废墟中,暴民已经散尽,药柜上伙计更早跑得精光,可是靠西壁角,原先放黄檀座钟的那块地方,居然还站着个人。
      却是先前要求出诊的那个少年。如今神气也比清风好不到哪里,怔怔忡忡地站在一侧,看见清风打量他,才从碎砖烂瓦中拣了条路走过来。一直犹犹疑疑走到郑不健面前:“郑先生……”
      郑不健只是低头看着扇面:“没听说么?我不出诊。”
      “是,您不出诊,”少年忙道:“我是说……才刚听他们说,城里客栈不许留您……您要是……暂时没得去处……我家里还有一间空屋……”
      郑不健从扇面上翻起眼来,直盯他看了半晌。看得那少年又慌忙补充道:“不是出诊,不是要您出诊!您心肠这么刚硬……也不指望……况且我师父那脾气,您就是愿意出诊,他也未必……要不然……”
      “小子,你是在可怜我?”
      少年一愕,忽听得门外“啪嗒”一声鞭响,在空寂的长街上带起回音,十分劲亮。杂着一阵马蹄声,怕不有三数匹,叮呤呤鸾铃声响,从西头驰过来。当先是一匹高大的青骢马,起落间踏过门前血迹,惊得绿头苍蝇一轰而散。后面才是两匹白马拉的一辆黄花梨轻车,窗口处嵌着西洋烫花网格玻璃,从店门外一晃而过,但见白的雪白,黄的娇黄,亮的晶亮,好不俊生齐整。
      马车驰过去,那青骢马上骑者往店堂里一张,却又带着马缰绕转回来,在门前一跃而下。看这身手伶俐,谁也不想倒是个斯文打扮的青年人,生得清秀机灵,在一堆破烂中觅路进门,四下里一打量,向三人打圈儿拱手,一口南京官话说得韵致悠扬:“借问一声,这儿到底是怎么了?一路上没个人影,连店家也都不做生意?”
      郑不健并不作声。清风小孩子受了惊吓,一时半刻也说不出话。那少年左右一望,只得代充主人:“是出了点事,也渎了神,也死了人。”
      “多谢小哥。请问这里有一家六不医馆,是在哪里?”
      少年一愣:“只这里就是。只不过……今天……恐怕不能……”
      话未说完,“啪”地一声,便见那青年人掷下马鞭,一掀衣襟,就瓦砾中冲着郑不健翻拜下来,朗声道:“扬州百草堂弟子张阳,参见师叔!师叔老人家万福金安!”拜了四拜,立起身,从怀里摸出封书信,双手递将来。
      信的落款便是扬州百草堂主梅知节。在空中僵了半天,才由惊惶甫定的清风接过去。张阳也不以为意,只道:“这位小哥,就是清风师弟吧?果然生得精神!大家都说师弟的辩证论治功夫,已经深得师叔心传……咦,师叔这是在重修店面?只可惜师弟年小,帮不得师叔的忙,弄得这大热天,还要自己出马,晒在这太阳地里。倒是师侄今日来得巧了,今后这些琐事么……”一壁说,一壁往扇袋里摸出把玉竹杭扇,哗地打开,却是幅青碧碧的西湖风景,往郑不健头顶一挡,什么柳浪闻莺呵、花港观荷呵,便一起往下投下阴凉来。
      郑不健却不拆信,淡淡道:“多年不见,你师父好?”
      “好!”张阳举着扇子道:“师父一切都好,尤其年纪越大,记性儿是越好了,什么八百年前的小儿科,跟师叔同门学艺,扎一只□□,剖一条毛虫什么的啦,等等等等,无不记得滚瓜烂熟。整日家唠叨得,堂内这些师兄弟们,谁不痛恨多生了两只耳朵?其实谁不明白呢,也就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象他那样脾气,那样俗人,师叔哪里会看得上?”
      郑不健轻哼一声:“找我什么事?”
      “还不就是被他唠叨不过?”张阳叹道:“没奈何,大家伙儿这才差我走一趟,接师叔扬州玩儿去。本想着也是白跑一场,前几年师父创立百草堂,师叔还懒得起动呢!不成想这回倒是巧了,师叔偏偏修房子,这怕不有几十天麻烦个不了?索性都交给师侄,等师叔从扬州回来,也慰了师父的相思,这里也都一切清爽了,”一时安排得高兴,向外高叫道:“老七!”
      又是一声鞭响。先前那驾马车在街尾宽阔处掉过头,一片铃声清脆,驰到门口停下。马车夫在大太阳底下压着顶白色凉笠,看不清面目,手握长鞭,斜签在轼板上,但见青鞋净袜,扎缚得甚是利落。
      张阳朝马车一指,继续游说郑不健道:“师父知道师叔不耐跑动,所以特别订制了这辆马车。师叔请看,胶皮的轮子,驾辕的这些子骏马!马车夫更是万中选一,再妥当不过的人选。包管走起来轻便稳当,再没一丝不妥。再说了,就是师叔懒怠动弹,清风师弟年纪小,小孩子家贪玩,带他出去玩耍玩耍,总也是不错的。不是师侄夸口,这时节我们扬州那边,保障湖红桥碧波,柳绿荷香,游人之多,真真比这扇子上的西湖还好玩呢!至于这里,一总交给小侄,包管帮师叔翻修得漂漂亮亮,绝错不了!”
      郑不健半掩着脸,只是冷冷一笑:“天知道你师父遇上什么难题,却让你来临时抱佛脚。可惜我就只得这么一个身子,你也要我去,他也要我去,倒是跟谁的好呢?”
      张阳一愣,这才又重新注意到那少年,诧然道:“这位小哥,敢问你请我师叔做什么?”
      那少年低声道:“我师父病了,所以请郑先生出诊。”
      张阳放下心,待要向郑不健回话,却听郑不健冷笑道:“小子!你慌的什么?我明明听着,才刚还要腾房子我住。按说有个先来后到,可论亲疏又是人家——如今我也懒得多费脑筋,左右是个安身不得,这样,只我手上这把扇子,你们谁抢到,便是谁了。”
      张阳跟那少年都是一愣,便见郑不健一扬手,将那把白纸扇子扔将出来。这人不良于行,手上却还有两把力气,只见扇子越过两人,扇头朝前,飘飘然落向前方。张阳本是伶俐人,一愣过后,立即足尖一点,离地扑出,朝扇子飞射而去,右手一伸,已经触到扇骨。
      那少年却有些不甚情愿,默然朝郑不健一瞅,这才一扭头,往前奔去。也形容不来那种速度,腿脚一起,后发先至,倒比张阳还快了一步,一手摸到前面扇头,待要抓住,眼前光影一闪,那扇子忽地一沉,陡地往下掉落两寸,顿时脱却掌握。
      少年一惊,抬头看时,扇头却是被一根长鞭卷住,随着鞭稍往下一沉。鞭柄握在门外那车夫手中,一沉一卷,早收了扇子回去。少年兴起,哪里肯舍?顺势一掌打出,拦腰斩中长鞭。长鞭被这一截,劲力霎时中断,鞭梢一软,抓不住物事,扇子便自半空中落将下来。
      少年离这扇子却近,奋力向前扑出,伸手便抓。那车夫抛开长鞭,虚飘飘切来一掌。少年五指抓出,撞上掌力,只觉指尖一疼,直如抓上一块钢板相似。大惊下欲要加力,那车夫已经到了,且不去管扇子,五指一削,劈向少年胸口。少年撤指回防,两人眨眼间过了数招。
      那扇子无人料理,自管飘飘荡荡坠将下去。将要及地,车夫却似背后生了眼睛,翻足一踢,又踢将起来,重新飞向半空。等得两人再过数招,扇子去势已尽,又再下落,被车夫略一耸肩,恰恰巧巧,不偏不倚,正好插入腰带,一张白纸扇子打开了扁在腰背上,甚是风流潇洒。
      张阳早在店门外大声鼓起掌来:“精彩,精彩!老七好俊的身手!”
      那老七得了扇子,脚下一滑,退开两步,向少年一拱手:“得罪,得罪!”
      少年这才看出斗笠下那张脸孔,原也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年纪,向他歉然一笑,收了扇子,递给张阳。张阳拿着扇子交还郑不健,一时真是掩不住万分得意:“师叔,我不是早说过,咱这车夫万中选一,万万中选一,绝对就没有半点差池?咱们这就走么?可还要收拾些什么?”
      郑不健漠然道:“你觉得我这里还有什么可以收拾么?”
      张阳笑着点头,便去推动轮椅。却被老七抢上来,扣住椅背只一提,连人带椅提在空中,拣路走出屋子,将郑不健稳稳当当放入车厢。
      这一来才知道,张阳那番话倒也不是全然夸张。起码这车厢果然度身定做,轮椅一进来,椅背正对着后厢壁两个梅花状的活动铁环,两下里一锁,霎时间固定了。四周家具也都打得贴切,对面是木榻,左边一张小几,上面摆着青花茶具、装小食品的八宝攒盒,妙的还有个深腹冰盆,里面冰水半融,湃着一盆时新瓜果。右手边是一张竹制书架,零星插了些闲书、医书。座位前面,放着踏凳,踏凳边搁着个小银唾盒。为防蚊子,右壁角还种了盆枝叶亭亭的夜来香。所有用具为了方便旅行,都用暗钉固定在车底上,半些儿摇动不得。
      可能是因为有冰,车厢又做得高大轩敞,四壁黄花梨密封,玻璃窗上拉着厚厚的水绿色天鹅绒帘子,顶上架着遮阳油篷,里面跟外面竟十足两个世界。张阳看着老七放下踏步,清风也走进车厢安顿下来,这才掀开车帘,笑嘻嘻探头交待:“师叔,我就把你交给老七了。他这人可比我妥贴得多,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别的不多说,一路顺风!”
      郑不健却还是一脸淡漠。虽然被安顿得如此妥帖,想师兄弟俩同门学艺,当年性情就不甚投合,一个阴死阳活,一个直肚直肠,如今二十多年不见,梅知节白手创下百草堂,早是闻名江湖的人物,郑不健却依然是个小地方的草头郎中,双方地位这一悬殊,感情自然更该淡漠。而此番竟有一个费上如许心机,巴巴来请另一人相见,按常理测度,只怕也是其辞愈甘,其旨愈深。当下也懒得答话,折扇一合,在板壁上轻轻一敲。
      车厢外老七会意,执起长鞭,便朝那少年转身一揖:“适才呈让,着实惭愧得紧。本该尽力盘桓,只是事务在身,不能久留。大家山长水远,如蒙不弃,有暇时尽管来扬州找我。”
      少年只是呆看着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老七朝他一点头,坐上轼板,长鞭一扬,两匹辕马各挨一击,马车也就起动开来,一时间走得轻快平稳,奔出东街,折而往北,一路穿城而去。转眼出了北城,眼前是条还算平直的官道,沿着乐清湾,一路往东北延伸。
      在城内耽搁了些时,时间已经不是很早。盛夏天气,更是说变就变。原先那日头虽说吹着海风,也恨不得将人晒脱几层油皮,如今还未走到半途,就有些不对。先是奔驰中那股热风扑着脸,突地冷了。展眼往天际看去,太阳依旧,东南边却有一抹乌云涌动,渐渐往上翻将起来。
      好在这日不赶路程,不过是在八十里外的大荆镇上歇宿。饶是如此,紧赶慢赶,堪堪奔到镇外,天色已然大变。但见南边乌云聚成云山,排山倒海压将来,一古脑将夕阳压进云层,一时日色昏晦,四下里阴风乍起,忽地半天空一个霹雳,呼喇喇,大地齐响,已是漫天大雨浇将下来。
      老七只戴顶凉笠,自然架不住这样瓢泼大雨,刹时间浇个浑身透湿。两匹辕马被暴雨一淋,更迷了眼,一时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靠着缰绳长鞭策引,勉强奔入镇子。那镇子上的人,谁知比他更要狼狈。四下里只觉着一股惊惶的气氛迷漫在街道上,路上行人也不躲雨,倒是纷纷抬起头来看天。那天上黑云茫茫,大雨漫漫,却哪里看得出什么?
      一路驰过去,只捕捉住人群中一些莫名其妙的只言片语:
      “天呐,天呐!”
      “神灵呵……”
      “四太子……”
      “遭不完的灾殃……”
      好容易将马车赶入客栈里马厩卸下,那客栈里伙计说的话愈加异怪了。两个人一个提壶北上,一个端盘南下,在走廊上劈面相逢,便一个问:“你说恰是头劈成两半,可怎么是好?”一个答:“是呵,光粘起来也不象话,然而另换一个,脖子上可不又要再挨一刀?”
      “那么是整个重做?那就……”
      “那就花费大了。檀香木可不便宜,上次你家摊了多少银子?”
      “也早赚回来了。四太子多灵呵,这几年的生意……”
      “可不是,只恨这天杀的贱奴,好端端惹下这场灾祸!真是庙上长老卜过了,这场大雨,要下三个月?那不是……”
      “所以让舞龙呢!”
      听来听去,大致才算明白了,原来是这地方神灵出了点问题。为了取悦这个叫做四太子的神仙,消灾弭祸,保佑一方水旱无忧,镇上决定明日大舞龙灯。这家客栈看来也摊了一条,当天晚上,也不管雨水还在淋淋漓漓地下,店里伙计就已摆开阵仗,点起十数盏油纸灯笼,在前院子的大天井里练起势子。
      这一天郑不健主仆遇事颇多,加以奔波劳累,晚饭也没吃什么,早早歇下。老七服侍爷儿俩安寝已毕,闲着无聊,自坐在外间隔着窗子看舞龙。那龙其实也没什么看头,下雨天没有披上锦缎龙衣,只是个竹编的空架子,加以伙计们身手也算不得十分可观,看了一会,也就睡了。在雨声中朦胧到三更,院子里才练完了,收灯散去。这后面才稍微睡得沉些,不图里屋清风又不知出了什么事,猛可里连声尖叫起来。
      老七一惊,也不及穿衣服,原留着蜡烛,慌忙拿了,精赤着上身,就跑进去。只见清风从枕头上一头翘起,满头大汗,坐在青纱帐里。
      “怎么了?”
      清风惶然看他半晌,好容易收了汗:“我梦见……山,好多人推着山来压我,我往哪边跑,它就往哪边压,怎么跑,都跑不掉……”
      老七放下心,隔着帐子拍他两拍,安慰道:“没事没事,做梦嘛,又不是真的。天不早了,快些睡吧,等下睡着了,包管再做个好梦。”
      “我怕,”清风却不管,一把拉住他手,央求道:“七哥哥,留下来陪我。”
      老七放下蜡烛:“那好,我穿件衣服就来。”
      “你冷么?”
      “倒不是冷,”老七轻轻挣开手,笑道:“这样光着膀子,在你家先生面前,成什么样子?”
      清风奇道:“那又怎么了?先生每每爱看我光膀子。”
      老七也不答应,径自去了,才到外间,又听清风叫道:“七哥哥,可有什么吃的没有?我饿了。”
      再回来,便带了车厢里的八宝攒盒,又装了一盘子瓜果进来。清风便从盒子里翻零食吃,老七闲坐无事,自拿柄小刀,在旁削梨。那小刀不过寸许长短,还没得中指长,烛光下却是格外有些惹眼。清风从盒子上抬起眼,往边一瞅,先看见褪在一边的刀鞘。
      那是小小的个绿鲨鱼皮鞘,可有七八分长,捏在手里软乎乎的,好不可爱煞人。再向老七要过刀身来看,刀刃雪亮是不提了,那刀柄也不知是什么木头做成,琥珀般浓黄,上面嵌着细细的螺钿,比丝线粗不了多少,映着烛火,一闪一闪的,却是个蝇头大的行书“蓝”字,笔笔分明,好不轻盈飘逸。
      “好漂亮的刀儿!”清风爱不释手,玩不得一会,油然而起吞没之意:“七哥哥,你这么大的个人,用这样一柄小孩子家才用的小刀子儿,可怎么象话?不如送了我吧!”
      老七笑着拿回刀子,削掉下剩的梨皮,递将过来:“你要是喜欢,赶明儿另送你一把。这个可不成,也是人家送我的,没见着上面还有个字么?”
      “我知道,”清风嘻道:“就是你心尖儿上人送的吧,这么巴巴地带在身上。”
      老七失笑:“就你鬼灵精,还不赶快吃了梨睡觉!尽是这样混闹,吵得先生也睡不着。”
      清风分辩道:“吃过东西,哪能马上睡觉?要积食的嘛!再说,倘是先生真困了,一定是闭着眼的。你看他现在眼睛睁得这么大,哪里是个要睡觉的样子?”说着,拿过小刀削了片梨,塞入郑不健口中。眼见郑不健面无表情,一口口咽下去了。
      “看!”清风道:“要是先生困了,一定不会吃梨。所以也不是被我吵得睡不着。我知道,都是为了白天的事,心里不高兴。”
      “白天怎么了?”
      “还不是为了先生不治病,那些人把医馆给砸了。”
      老七沉吟道:“说死了人……就是他?”
      “是呀。可要是这世上根本就没先生这么个人,这人还不是一样要死,又关先生什么事?”
      老七半晌不语。清风等了一歇,看不透他的脸色,心里一恨,忽然发起狠来,一挥手,蓦地扔掉刀子。那刀锋快的,随势穿破纱帐,就扎在桌子上,扎得刀柄一阵颤晃。老七一惊,却听清风道:“我知道,你跟他们都是一样,象我们这样见死不救,原是活该!”
      老七一怔,慢慢探手拔起刀,归了鞘,才道:“没有。我只是在想,要是世上根本就没先生这么个人,这人自然得死。可就是因为有了先生,这世界才该有些不同呵。”
      清风疑惑地看着他,恍然如有所悟,却又似懂非懂。老七也不给他解释,站起身来,在帐子破处打个疙瘩,替他掖好帐脚:“时候不早,明天还要赶路呢,睡吧。”也不等清风回答,径自袖着那柄螺钿小刀,转出外屋去了。
      第二天自是谁都没能早起。直到吃过中饭,大家才上了路。那雨依旧时大时小,淅淅漓漓下个不停。官道本是土路,这一来吸满雨水,弄得泥浆满地,地面松陷,常常承不住车轮,马车未免走得十分艰难。路上还碰到些同样狼狈的舞龙队伍,虽然常被泥浆拔去草鞋,毕竟人人做出一派欢欣鼓舞的模样。遗憾的是那受尽侮辱的神灵似乎并不领情,这样一直走了七八天,直出了浙江省境,四太子管辖不及,天才真正放晴了。
      当天走到南直隶常州府宜兴附近,在山脚下一家野店打尖。正当中午,天一晴,气温也就上来,这家店门口却好有两棵大槐树,南边那块树荫里已经停了辆车,两匹拉车的灰马去了嚼头,正在树荫下啃草皮。老七便将马车赶入北边树荫,先让清风推着郑不健进店歇息,这才卸车厢、松马轭,正忙着,忽听店里有个声音道:“郑先生!”
      回头一看,那野店里情形先时也都看在眼里了,靠路边只得两个窗口,一个窗口边上坐着一家三口,一对中年男女带个小女孩儿,看来就是那驾马车的主人。另一个窗口原不见人,这时却又不知从哪里冒将出来,站起来招呼郑不健。晒得发黑的一身肤色,浓眉大眼带点憨气的神态,却是几天前在六不医馆交过手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也早看见老七,跟郑不健打过招呼,便走出店门来。一直走到北边树荫下,脸上带抹见生人的羞涩笑意,向老七道:“我跑过头了,这几天,才等到你们。”
      “你等我们?师父病好了么?”
      “病倒没有……时好时坏的。只是听我回家这么一说,便说扬州是个好地方,素来高手如云,比如江湖四大世家里面,东方世家便在……”话未说完,却见老七并不在听,只把双眼睛看向路边。少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大路上走来个人,太阳底下压着顶竹编斗笠,肩上搭着瘪塌塌的蓝布褡裢,腰里挂着个酒葫芦,布衣草鞋,慢慢走过来,似乎是上城里买卖回来的乡人。
      少年看一眼,又道:“所以师父要我来见识见识,谁晓得我太性急……”
      “就跑过头了?” 老七笑着拍拍马颈。
      少年笑道:“是呵,幸而还是遇上了,要不然我人生地不熟,到了扬州,还不知道该往哪里找呢!”
      老七随意听着,且不进店,只管靠在树上乘荫凉,拔根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却从眼角打量路上那人。只见那人自北而来,大太阳下,大约晒得快干瘪了,一边赶路,一边拔开葫芦塞子灌几口酒,好象也要乘凉的样子,见这边树荫人多,便往南边拐过去。
      那少年见老七不答,忐忑道:“只是我这样……是不是太冒昧了?”话音未落,忽然感觉到什么,背上一凛,朝南看去。
      南边那人已经走到树荫底下。树荫下那两匹灰马正埋头吃草,并不看人,其中一匹顺着草根,渐渐吃到那人脚底。那人喝了两口酒,将葫芦掖回腰间,伸袖去抹嘴唇。这个动作碰上树荫里漏下来的散碎阳光,忽然光芒一闪。少年心中一跳,凝神看去,却见那亮光竟是一只匕首,藏在那人袖里。那人一抹嘴,手腕一翻,匕首便掣将出来,随手一攮,连个声音也没有,直攮入马脖子里去,顺手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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