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身而过》C*****u

2、人淡如菊

　　1 人淡如菊

　　神宗一郎完全明白藤真讨厌那个年轻医生的理由，但他没有点破，知道藤真会为此气急败坏。藤真生就的心高气傲使他对所有人都有天生的厌恶，他们轻浮，他们虚伪，他们自以为是他们口是心非他们勾心斗角……藤真当然也厌恶那些医生们，他们总是怀着或多或少高高在上的心情面对病人，总是或多或少的想扮演救世主的角色。他们愿意看到病人感恩戴德感激涕零，他们愿意把自己想象成救死扶伤的最高尚者并且陶醉于此沾沾自喜。他们从不以哪怕70%的平等心情执行自己的人道主义，却希望病人们能够200%的体会他们的付出和辛劳。在工作上有谁能够同挽救性命的医生相提并论呢？他们那么伟大那么勇敢那么坚强。

　　所有的医生眼睛里都会有对你的怜悯，有一次藤真对神说，神点头表示同意，尽管他觉得藤真不应该把矛头对准医生们，事实上每一个知道他们职业的人的眼睛里都会有对他们的怜悯。不可思议幸灾乐祸。但神觉得没有必要把这些都告诉藤真，他宁愿藤真永远也不要察觉到，很多时候不知道未尝不是一种圆满——有时候更是，一种圆满。藤真最恨的就是怜悯和同情，不管善意与否。神懂得这种夸张的恨其实是一种骨子里的害怕和逃避，也懂得那种无处不在的自傲其实被用来粉饰无孔不入的自卑。他们彼此了解，在骨子里他们有一样的本质。曾有很多次神在梦里被这样的眼神弄醒惊骇莫名——但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但是在这个医生的眼睛里他们看不到怜悯和同情。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神有着他们从未接触过也无法了解的东西，同样是悲天悯人的情怀，但毫不做作，也绝不是惋惜或刻意的鼓舞。那更像是一种超然物外的心情，如此神圣又如此平凡，如此遥远又如此贴近，如此单纯又如此复杂。他们被深深吸引却又害怕了解，因为凭直觉那并不是属于他们世界的东西，永远也不会是。直到很多年以后藤真偶然又见这个医生看着病人的眼神，才悟出那其实是一种真正的慈悲；平等的，宽容的慈悲。这是一切有情生物可以享有的同等的慈悲，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比拟。但在当时的年纪，他和神都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一个普通的年轻医生，竟然可能拥有那样慈悲包容的心。

　　神是藤真的朋友，也不如说是他的同事。“同事”这个词语让人联想到古板又生硬的工作，他们都不喜欢，却也没有别的叫法。藤真住院的时候神是唯一来看他的人；上次神生病的时候身边也只有藤真。如果他们喜欢，可以让房间里挤满恭维喧哗，但他们不要。两个人彼此依赖信任，维系着虽有保留却长久的感情。神曾经感叹的对藤真说这种友谊也许是他们身边唯一可以算是纯洁的物品，藤真当时笑着问他纯洁？纯洁是什么东西？神认出那是一种很职业的笑容。

　　藤真之所以讨厌那个医生，是因为他无法在他身上找出自己天生厌恶感的依附点。这个医生，怎么可以不让人厌恶呢，谁给他的权利，谁允许他没有一点令藤真厌恶的东西？凭什么就是他？藤真无法厌恶他，却又偏要讨厌他不可。大对立大矛盾的结果使得藤真把对自己找不出讨厌依据的怨气全部归结到医生所谓的装腔作势上。医生越是彬彬有礼，藤真越是气恼。原来太完美也会成为招人讨厌的原因，神意识到这一点，对着检查完毕走出病房的医生的背影笑了。他丝毫不觉得这个医生“完美”，但也承认要找到讨厌他的理由的确不太容易。

　　谁给他的权利，谁允许他的？

　　藤真突然冷冷地说神你对着他笑他也不会给你钱的。

　　神说是啊他不会给我钱，但是我也不认为如果说他的手脏他就会给你钱。

　　藤真嘲笑说你凭什么这么护着他，你说他哪一点好了还是你期望他会因此感激你吗。就在说话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找到了讨厌他的借口——神帮着他说话，帮一个并不出色的人说话往往是很可以声讨的事。藤真很轻易的就把自己的问题由他哪一点惹人讨厌转成了他哪一点好，而且还丢给神来回答。他有些感谢神终于给自己的不满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又有些为自己莫名其妙对朋友发火感到愧疚。毕竟这不是神的错，也不是医生的，更不是自己的，是谁的错呢？

　　是谁的错谁的错。

　　神说他至少比山田先生好吧，那个老头差点要了你的命，他至少救了你。我还没有说你呢怎么那么不小心，我不是早提醒过你要小心山田的吗。你对那个老头子不满犯不着对我发火。

　　藤真有些气短地说我当然小心了但是怎么知道他那么变态。他多变态你知道吗——我都说不出口，我也不愿意说。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把手藏在被单底下，他的骄傲不愿让神看到现在提起这件事情来他的手还是会不住发抖。

　　神笑笑说你这句话说的奇怪，哪一个来找我们的人不是变态？

　　藤真没了下文，他看到神的嘴角浮起的微笑。神笑起来比他严肃的时候更难让人接近，至少藤真这么觉得，也只有藤真那么觉得。神的笑容很清淡，有一些冷漠又很优雅迷人，这样的笑再过分一点就显得轻浮，再不到一点就显得虚伪。然而神的笑容即冷漠又优雅，即不轻浮又不虚伪，他把握得恰到好处。这样的笑容显出了他的高傲和玩世，他的非凡和不群，显出了已经逝去年代里的神秘和浪漫，也隐藏住了背后深沉的苍凉和流水落花的生活。

　　人淡如菊啊，神宗一郎，藤真想，职业化的人淡如菊。他找不到别的词语来形容，即使这不够好，他也没有找到更合适的。

　　正在这时候神的手机响了，藤真瞥了一眼上面的号码。神收起了笑容说我要走了以后再来看你，我想你应该对那个医生客气一点。

　　藤真知道反击的机会来了，他立刻说你刚才不是说来找我们的人都是变态吗，那你为什么还要去。他又说我知道这不是俱乐部找你，我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神往外赶的时候听到藤真这些话，他明白他没有恶意。于是神头也不回地说任何人的生活里总要有特殊的人存在，否则就活不下去。你也应该有那样的人你不觉得吗。

　　藤真说我有，我有你。

　　神说光有我是不够的，你很快就会明白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他没有说当然其实你永远都不明白才好，他知道藤真已经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