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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梦 ...

  •   戚少商常常做一个梦。
      梦里那人青衫磊落,长袖流云,翩然若神仙之态。他凝睇望他,眼角眉梢尽是王谢风流。凉薄的嘴唇紧抿,欲语还休。
      你想要说什么,戚少商跨前一步怒目而视,你到底还想要说什么?
      那人犹豫良久,堪堪吐出一句话,却是眉含讥诮,目露不屑。短短一句在戚少商面前的空旷中迅速分解溶化,好像大雨后轰然崩塌的城墙。戚少商赶忙上前,却只来得及听到一句含混的呓语。他求援的看向他,他只牵出个淡漠疏离的笑容转身而去,青衣飘飘擦过戚少商的眼角。
      戚少商清醒之后,越发忆不起梦中人的话。他甚至开始怀疑,梦中拂过眼角的是他的卷着江南水气衣袂,亦或是他单薄凄凉的手指,又或者根本是自己苍白枯朽的眼泪。

      他记得这个青衣人,却不明白为何他在他梦中一再出现,纠缠不休。他在街上拉住个算命的瞎子盘问,瞎子阴恻恻地说,一个人如果生魂不散,一定是因为还有宿债未讨。
      可是戚少商能欠他什么呢?
      他曾以为他是人生唯一的知己,一夜之间却成了不共戴天。他杀死了他的兄弟,朋友,恩人;将他苦心建立的连云寨焚为灰烬;把他抗辽救宋的凌云壮志践踏成泥,逼他背着一身血债千里逃亡,人不人鬼不鬼。
      曾经,往后,是他的,不是他的,都统统被那人夺去了,毁掉了,撕的四分五裂鲜血淋漓。他又还能欠他什么呢?
      戚少商胸中郁结无比愤怒,他想他应该踏步上前狠狠揪住青衣书生的领口拼命摇晃,只将他的优雅镇定震落满地,然后声嘶力竭地质问他:
      顾惜朝,你究竟还想要说什么?

      顾惜朝初识戚少商的时候,那是个白衣长剑中夹带着风沙的男子,浓眉大眼,透着孩子气的沧桑。他瞅着他笑,说这位书生倒是仪表堂堂气宇不凡。本是江湖上最陈词滥调的开场白,戚少商说得很随意,唇边带着笑,眼睛黑地像墨。顾惜朝却是信了,只觉得他是个傻子。
      尔后,他赞他的书好,同他把酒邀月,要结为知己。所谓知己,不过是一种微妙关系的代称。不是朋友,也不敢说是情人。两个人心照不宣对坐一笑,十指相扣看花影摇曳。真以为红颜江山尽皆抛得,便是刀山火海也为你去闯。
      可顾惜朝却是领命而来,要取戚少商项上首级。神哭小斧纂在手中,被汗水润温又逐渐冷却,究竟不得出手机会。
      棋亭酒肆最后一夜,戚少商舞剑,顾惜朝抚琴,直喝的泪眼婆娑酩酊大醉。清晨醒来,顾惜朝看见风托起沙砾在细密的阳光中穿错回旋,重复千古不变的游戏乐此不疲。他觉得此情此景带着股孩子气的沧桑。
      就是在这个时候,顾惜朝开始害怕自己是不是真地爱上了戚少商。
      其实既是爱上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自古黑白两立,道不同不相于谋。他们两个也算得缘浅情深,短短数日已抵得几世痴缠。往后依旧是他的阳关道他的独木桥,遥遥相望不得相亲,总也好过如那武林第一美女般,痴痴数载相思成灰。

      他邀他同上连云寨,顾惜朝便去了。略施雕虫小技,他们数年心血便毁于一旦。八大寨主向他怒目而视,睚眦尽裂齿床皆红:无耻小人,竟然趋炎附势卖友求荣,如此阴险毒辣在酒盅下毒背叛大当家!
      顾惜朝冷笑,他是趋炎附势卖友求荣,阴险毒辣在酒中下毒,可他不曾背叛戚少商。
      他可以骗他,伤他,甚至杀他,可顾惜朝就算背叛了自己落得天诛地灭人神共愤,也绝不会背叛他戚少商。
      可惜他不知道。他望着他,眼睛漆黑如墨痛入肺腑:“原来你要的,我给不起。”
      顾惜朝呼吸一滞。原来,他一直一直,竟都是这么想的。
      从来就是各为其主水火不容,相逢相知只当作旖旎一梦,缘起之时便是缘尽。顾惜朝作这般想,本以为戚少商都是明白的。
      却不料他只道他要拜将封侯名留千古,他要的他给不了。
      只是戚少商却不明白,他要的,顾惜朝又何尝给得起?
      他要快意江湖侠名遍播,他的红颜知己需是艳名远扬众人仰慕如息红泪,他的至交好友需是威名赫赫统帅一方如雷卷,就连做他忠心耿耿的好兄弟,也需豪气爽直如红袍,疾恶如仇如穆鸩平。
      可他顾惜朝什么也不是,也给不起。
      顾惜朝于是只望着浑身是血的戚少商浅浅一笑,眉含讥诮,目露不屑。他吐出一句话,戚少商转过身去没有听到。

      谁也不愿回首的千里追杀,大家都只道是他追他逃,只有顾惜朝知道不是。戚少商后来也逐渐明了,可惜却已经太迟。
      迟到两个人都已经背负了太多鲜血绝望奉献牺牲,压得再也回不了头。
      皇城一役,顾惜朝看到戚少商扶着息红泪,端的是一幅英雄美人珠联璧合。他突然很想说戚少商我从来都没有背叛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扬起头只见他剑势如虹当空斩落。
      惊鸿一瞥间,他竟仍是那个白衣昂首傲立天边的男子,夹带着漠北风沙和孩子气的沧桑。
      戚少商只听到顾惜朝对他的妻子大吼,“我是被你害死的!”

      戚少商到底也没能杀死顾惜朝,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就在他开始淡忘他的时候,顾惜朝开始频繁出没于他的梦境。凉薄的嘴唇紧抿,欲语还休。
      无论是在梦里,还是清醒后,戚少商都无休止地追问他,你要的,我给不起。你自散发扁舟而去,我又还欠你什么?
      你又还想要说什么?
      终于他独自去了棋亭酒肆,舞了一回剑,喝了许多炮打灯,月明如水和衣而卧。
      他又梦到了顾惜朝。那人犹疑良久,终究堪堪吐出一句话。
      这次他听到了,清清楚楚掷地有声。他疑惑地注视着梦里的顾惜朝,顾惜朝又重复一遍,从容淡漠,眉眼间带着嘲讽。
      “是我顾惜朝,负你戚少商。”
      戚少商上前缠住他飘然的衣带,梦里升腾起一片氖氲水气,顾惜朝的眼睛在水气背后退去了讥讽,只剩刻骨哀伤。
      清晨睁眼的时候,戚少商看见风托起沙砾在细密的阳光中穿错回旋,重复千古不变的游戏乐此不疲。他觉得此情此景带着股孩子气的沧桑。
      他不知道,十年前的清晨有一个青衣书生也在这里看到过同样的风景。也就在那一瞬间,青衣书生知道自己真正爱上了一个人。
      他从此一生无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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