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遗事（橘雪/端雪）》許振雲

1、序

　　這是一段真實的往事。
　　之所以要將它記錄下來，是因為在得到祖父的日記後，我一度感覺到，如果再不為那些人寫下點什麼，那麼這一段往事，將永遠塵封於歷史。
　　一年以來，我在中國內地四處遊歷，尋找當年的蛛絲馬跡，大多數時候都是無功而返。因為新的政權代替舊的政權，很多東西都無法留存。我曾經托人在臺北查找過關於第十七軍步兵警衛隊的資料，但並沒有多少有用的資訊。實際上，由於八重雪最後是因通敵罪被逮捕，而橘也因間諜罪受到指控，所以他們的資料當時應該被第十七軍軍部直接移交給了南京軍事法庭。而國民黨於一九四九年撤出大陸，這一部分資料根本不曾帶走，最後以致遺失。至於遺失的具體時間，已經無從查詢。
　　但這兩個人，包括我的祖父，還有一些當年曾經於第十七軍服役的健在老兵對其尚有印象。一九四九年國民黨退守臺灣之前第十七軍的大部分師團就已經投降了共軍。共和國成立後，這些老兵大多都被編入解放軍。之後的幾十年裏，他們經過十年動亂，有些去了西北或山區，有些在審查中莫名死亡，還有些平安地活下來，現在還能查到其具體住址乃至退休金的金額。這些人我曾去一一拜訪，通過交談，確定了祖父日記絕大部分內容的真實性與準確性。還有一些，經過比對，發現些微誤差，我想是因為祖父當年寫日記時也存留了一些誤會或誤解，也或許是因為老兵們主觀記憶的不同。
　　接下來我將會寫到的東西，大部分以祖父的日記為根基，並會加入一部分我尋找這段遺落時光的過程。關於橘、八重雪、我的祖父以及相關人員的語言特徵、外表、性格等，也是根據日記及老兵的回憶，經過我個人加工渲染而成。我希望能儘量讓他們在回憶中鮮活起來。從我八歲那年站在巨大書櫃前好奇地翻看那本日記，他們的人生，就已經與我的人生緊緊結合在了一起。分不開，斬不斷，所以我必須讓那段往事重新見到陽光。
　　祖父一九四八年乘坐瑪麗皇后號來到了美國，一直定居於洛杉磯。三十一年之後，我出生。直到一九八七年，我八歲之前，他的喜怒哀樂和回憶，我都不曾去注意過。這不僅僅因為我是個孩子，更因為我的父親，討厭祖父所心心念念的國家，討厭自己的血統，討厭華人的地位，更討厭他從不曾主動去接觸過的，那個古老的文化體系。所以八歲之前，我就只認識很少的幾個漢字而已。
　　一九八七年，祖父去世，我在大書櫃的最角落裏，找到了一本落滿灰塵的日記。這本日記當時我並不能看懂，但其中反復出現的三個字我還是能認出的——“八重雪”。後來我才明白，那是人名，是一個與我有著同樣名字的人，在這世間最後的印記。此後為了完全看懂祖父的日記，我一直偷偷地努力學習中文。
　　二零零零年，我不顧父親的反對來到了中國。我想，我總得為他們做些什麼。我想知道橘後來怎麼樣了。西元二零零一年八月，我終於在瀋陽郊外一座低矮陳舊的老屋中找到了橘的骨灰盒。當時它被壓在層層疊疊眾多骨灰盒的最底層，整整四十五年，不見天日。由於橘一生未婚，無父無母，沒有後代，更無別的親人，我稍稍打點一下就成功取走了他的骨灰盒。我想他一定也想訴說出來，訴說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而且，他一定更想見見那個人。
　　我寫下當年的事，不會再使用“我的祖父”這種字樣。文中所有人，都以實名存在，包括他，我的祖父——皇甫端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