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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得良辰向瑾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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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事情要追溯到三天前。
那天晚上,夕阳还没有这般红。斜挂在桂花树头的发光体落在上官瑜的眼里,更像是一个喷香松脆的大烧饼。
她摸了摸咕噜作响的肚子,刚刷完马桶的手还没来得及洗,就抹到了衣服上。
这是上官瑜最体面的一件衣服了。她看着腰上的两个爪印,连刚刚遐想烧饼时生出的口水,都没有心情咽下去了。
在她爹死后的第二天,她的两个姐姐就冲到了她的房间,翻箱倒柜拿走了她所有值钱的东西。她的娘靠在门框上,扔给她一叠麻衣木钗,头也不回。
不过,俗话说得好,玉帝在给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会给你打开一扇窗。上官瑜看着屋里的一片狼藉,默默地将地上被揉成一团的蓝色裙子抱在怀里。
那是一条湖水蓝色的广袖流仙裙。它本来应该是很美的,只是在左边袖口的地方,缝了一块厚厚的补丁,看起来鼓鼓的,也难怪二姐会一脸嫌恶地将它扔在了地上。
不过上官瑜并不嫌弃这块缝得很窝囊的补丁,因为爹说,这是她娘亲生前的针脚。
显然,现在的上官夫人不是她的亲娘。
爹曾跟她说过,她娘亲生了她不久就去世了。现在的娘是她三岁时父亲再娶的,爹在的时候,她极其贤良淑德,爹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带着两个女儿抄了上官瑜的房间。
这裙子本是上官瑜最不起眼的一条,如今却成了所有粗布麻衣里最矜贵的。上官瑜一边收拾着摔碎的瓷器碎片,一边默默地将上官夫人扔进来的粗布衣服叠了起来。
这些衣服原属于一个叫春香的婢女。上官瑜她爹死了以后,娘说,家里没有开销养这么多的人,就把春香辞退了。
可是,家里的柴火还得有人劈,家里的茅厕还得有人扫。
娘把麻衣扔给她的时候说,家里不养闲人。于是从那一天起,她就接了春香的班,成了上官太傅府上一名光荣的童工。
那年她十四岁。弹指间三年已经过去,她从一名青涩稚嫩,且职业技能很不熟练的童工,变成了现在这个勤快利索,且身受家仆们爱戴的优秀清洁女工。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营养不良的关系,这三年,她似乎一点也没长个儿,胸上肋骨分明,看不出丝毫发育的痕迹。也正因为如此,那件湖蓝色长裙穿在她身上,依旧不显小。
早晨,娘特地叫李婶告诉她,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要她打扮地好一些,晚上去见客人。
她扶着空旷的衣柜踌躇半天,最终还是把裙子套在了身上。谁知这一转眼,裙子上就多了两大片濡湿黏稠的不明液体。
眼见着会客的时间就要到了,耳畔就又传来李婶的声音:“小姐,时候到了,还是跟老身过去吧。”上官瑜抬眼,李婶满眼怜悯地将她望着。
上官瑜又愣了一下,三年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叫她“小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李婶牵着,到了前厅。
自从爹死了之后,鸳鸯北厅就很少有人来,此时通明的灯火倒委实有些花了她的眼睛。人影憧憧中,她似乎看到不远处有个人在对着她笑。她颇有些局促地低下头,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好。
半空中响起了上官夫人甚是清明的声音:“阿瑜过来,见过苏公子。”
她抬头看到上官夫人精致妆容后的笑脸,蓦地晃了神。每日被旁人丫头长丫头短地叫着,她险些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个名字,爹给取的名字。
“阿瑜见过苏公子。”她缓缓走上前来,那个人的脸映在她的眼睛里,似乎是在熠熠生辉。她下意识地捂住裙子上的两片污渍,袖子里那块明晃晃的黄布补丁却趁机露了出来,上官瑜的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
那位苏公子望着她,浅浅地抿嘴一笑,笑得她晕晕乎乎的。只听见苏公子又和上官夫人寒暄了几句,连自己是怎么被夫人打发出北厅的都忘记了。
一
三日之后的晚上,上官瑜还穿着那条蓝裙子,躲在自己原先当小姐时住过的院子发呆。兴许是因为好久没人打理,院门上的朱漆有些脱落,檐头几只乌鸦叫声凄厉,吓得她又将脖子往下缩了一缩。有脚步声传来,她慌张地躲到了一棵老榕树后头。
老榕树胡须垂地,遮住了天上皎洁的月色,脚步声渐渐清晰,原是两个伺候夫人的丫鬟一边巡夜一边闲磕牙。
凉风嗖嗖的,把二人的话一字不漏地吹到了她的耳朵里。
“你听说了没有,夫人今天叫三小姐到北厅,是要给三小姐寻婆家呢。”
“可不是吗,府里上下都传遍了。听说就是那个苏公子,生得很是好看。”
左边的丫鬟扯了扯旁边丫鬟的袖子,语气神秘:“人不可貌相。你不知道,原是夫人娘家的大舅在外面赌钱欠了债,人家讨债上门,夫人要拿三小姐来抵债的。”
“啊?怎么会这样?那小姐愿嫁吗?”
“就咱们三小姐那懦弱怕事的性子,还不是任凭夫人说了算。对了,李婶刚刚还被夫人训斥,你可知为什么?”左边的丫鬟停下脚步,顿了顿,又道:“夫人本来告诉人家,是府里的正牌小姐要嫁过去,可李婶这次忒不周全,不知道三小姐没有得体的衣裳,让三小姐那么寒碜的就出来见人,还好苏公子没有嫌弃。”
两个人又闲话数回合,方才心满意足地各回各屋。
上官瑜慢慢从榕树下走出来,只觉得周身冷冰冰的,仿佛心沉到了万丈深渊。月亮藏在乌云之后,浓重的夜色爬到窗户上,压得人想逃却逃不了。
她心里头莫名地难受,想到苏公子看着她时温和如水的笑脸,心头又怦怦直跳。
嫁还是不嫁,其实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就算是娘要自己嫁给一个丑八怪,自己也是违抗不得。
虽然苏公子是个放高利贷的黑心商人,但至少长得很是耐看。
上官瑜一想到灯光下他那张带笑的脸,虽然眉眼并没有看得多清楚,但也知道是个绝色的。有这么一个绝色的人愿意娶自己,怎么算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想到这里,她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摸了摸扁扁的肚子打算回房睡觉,顺便在梦中见一见她那个绝色的未来相公。
无奈还没等她伸完懒腰,就从不远处传来细碎的摩擦声。她唬了一跳,悄悄地躲到了树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墙头。只见一个蒙着面纱的矫健身影从墙头上小步踱过,顺便还踩落了几片青瓦。
她不禁惊呼失声,要是被护院发现了,明天上去修瓦的人肯定是她。虽然作为一名合格的女工,上官瑜可以说是拿得起抹布抄得了锅铲,但这一切都拯救不了她的一项先天缺憾,那就是:她恐高。
墙头上小跑的那个人显然没有料到,墙下竟然还蹲着一个人,他愣了一下,脚底一滑,以一个鹤唳九天的姿势,从墙头上摔了下来。正当他捂着脚踝抽搐的时候,脸上的蒙面巾一不小心滑到了地上。
上官瑜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院里的小翠说过,一般见过蒙面飞贼真面目的人,要么就被杀死了,要么就被飞贼扛回去做了压寨夫人。上官瑜可不想这样,她还有个绝色的相公等着娶她。
在蒙上眼睛之前,她偷偷地瞄了那贼一眼。
这一眼看下去,又叫她大大惊诧了一把。原来“他”竟然是个“她”。
不光如此,这个“她”还是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左相赵准的独生女儿,京城贵族子弟人人闻风丧胆的赵大小姐,赵明月。
二
上官瑜和赵大小姐也算是缘分不浅,要说起来,赵大小姐前十四年骄傲人生的首次败北,就是拜她所赐。
初次交锋,便是在皇宫的御花园里。那一天皇帝给宫里头某位正当红的贵人做寿。当十二岁的上官瑜和赵大小姐为了一只佛手不可开交时,碰巧经过的贵人娘娘打断了她俩面红耳赤的争吵,看都没看赵大小姐一眼,便牵着上官瑜的手走了。
过了不久,当赵大小姐看到重新出现在宴会上,而且手里抱着一个更大佛手的上官瑜时,她气得跺脚。
人人都说赵相权倾朝野,又娶了忠亲王府家的嫡女为妻,春风得意,就只有赵明月这一个掌上明珠。可上官瑜的出现让赵大小姐觉得,自己那骄傲的自尊心首次受到如此严峻挑战。
她瞪着上官瑜,诅咒发誓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彼时的上官瑜并不知道赵明珠已经在心里把她大卸八块,她只记得,方才那位贵人拉着自己的手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把她带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屏退了丫鬟,抱着她,眼泪哗哗地将她望着,仿佛要把她嵌到骨子里一般。
后来上官瑜被宫里的姑姑带回到宴会上,把这件事结结实实地藏在了心底,连父亲也没有告诉。
此时,上官瑜略有些迟疑地把蒙在眼睛上的手挪了下来,上下将赵大小姐打量着。
她很记得这位大小姐,以及这位大小姐称霸长安街的光辉事迹。不过显然,赵大小姐已经不认得她了,要不也不会一边抱着摔伤的小腿,一边重重地朝她瞪了回去。
“你„„这是做什么?”上官瑜习惯性地把脑袋往脖子里缩,试探性地问道。
被人看见这幅窘状,赵明月气急败坏地红了脸,“你管得着吗,没见过逃婚的啊?”
上官瑜吓得目瞪口呆,连说话也结巴起来:“逃„„逃婚„„?!”
“怎么了,逃婚有这么吓人吗?”赵明月眉毛一挑,轻蔑道:“本大小姐逃过七次婚了,不差这一回。”
上官瑜的眉心纠结成了一团,望着碎了一地的青瓦,苦着脸道:“可你为什么要从墙上走?”
“这不是废话吗,”赵明月露出一副你是白痴的无奈神情,道:“你有没有江湖经验啊,走地上的话,会被人发现的。”说罢她摇了摇头,嘟囔道:“一看就是从没出过门的小丫鬟,没见过世面。”
忽然,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警惕地盯着上官瑜:“喂,你不许把见过我的事告诉别人啊!”
她一边威胁上官瑜,一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眼珠子骨碌一转,贴到上官瑜的面前,试探道:“喂,小丫头,要不你跟本小姐一起走吧,本小姐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上官瑜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往后退了退,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赵明月挣扎着站了起来,不怀好意地往她身边凑了凑,趁上官瑜没注意,忽然拉着她的胳膊,一同跳到了墙头上:“怎么样,考虑考虑呗,你看你一天到晚被关在这个大宅子里有什么劲儿。跟我出去闯荡江湖,顺便还能看看美男。”
“江湖第一美男沈砚。”赵明月挑了挑眉毛,“怎么样,想不想跟我走?”
“不想。”上官瑜哆哆嗦嗦地趴在高墙上,在心底把赵明月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看着赵大小姐脸上流露的一抹奸笑,把她意图勾引良家丫鬟的小算盘看了个透彻。
江湖有风险。再说了,那沈砚再好看,也不一定比那绝色的相公好看。
上官瑜继续坚定地摇头。
赵大小姐似乎面有惋惜之色,叹道:“真是可惜呀可惜,这样一个改变你人生的大好机会你都不知道把握。”说着又装模作样地叹息了几声,“既然你已经有了选择,我也不好强迫你,那你走吧。”
上官瑜抱着墙头,看了一眼脚下,踌躇着自己是趴着掉下去,还是蹲着掉下去,侧着身子就看到赵明月那张幸灾乐祸的脸。
上官瑜小心翼翼地尝试着站起来,正准备以一个鹤唳九天的姿势潇洒地跳下去,可是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在这个时候往下看。
这一看不要紧,被赵大小姐的挑衅神情激发出来的小火苗顿时像是被冷水浇灭,发出嘶嘶的响声。上官瑜头晕目眩的,也没看准方向,一骨碌就滚了下来。
待她睁开眼睛一看,欲哭无泪,原来她竟是跌到了墙外头。
“谁呀?”巡夜的家丁被这响声惊醒,踩着沙沙的脚步声就往这边来。要是被上官夫人知道她出了院子,不知道要发多大的脾气,上官瑜顿时觉得前途一片黑暗。赵明月矫健地从墙上跳了下来,笑吟吟地将她望着。
在上官老爷死的那天,上官夫人就把上官瑜按到了她爹的灵位前,要她发誓,没有得到允许,终身不出府,否则自愿受家法处置。现在她已经惊动了旁人,若是再回去,恐怕小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这下子,不走也得走了。
相公,绝色的,就这么没了。
赵明月,我跟你不共戴天。
三
自从成功将上官瑜拐出京城后,赵明月就开始聒噪不停。先是嫌她身上裙子难看,非拽着她到成衣铺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后来看不惯上官瑜宝贝似的抱着那条换下来的旧裙子,三番两次威胁要把裙子扔掉。
上官瑜警惕地盯着赵明月,仔细地把裙子包起来攥在怀里。这是娘亲的针脚,是娘亲这辈子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死都不能丢。
几个回合过后,赵明月发现,这个叫阿瑜的丫头虽然傻,性子倒是执拗得很。大约是这辈子没穿过什么好衣服,连那条打了补丁的裙子都舍不得扔,说起来倒是怪可怜的,遂断了扔裙子的念头。
某天早上,不知赵大小姐从哪儿坑蒙拐骗出一辆马车,坐在车上无聊,对着上官瑜又是一顿狂轰乱炸。话题无非是沈砚的生辰八字、星座属相、前绯闻女友的现任男友、以及现绯闻女友的前任男友„„饶是上官瑜这样执拗的性子也快被她磨得没了脾气,心底倒是对那个沈砚好奇起来。
两年前的十里亭一役,沈砚一人力破太子军三千铁甲,让意图篡位的东宫一败涂地。从那以后,太子的势力退出了朝堂斗争,老皇帝的接班人选在二皇子和六皇子之间摇摆不定。这是后话。
据说那一仗打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世人只知道沈砚武功高,却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武功能高到这样恐怖的程度。尽管如此,真正让沈砚名扬天下的,却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惊为天人的美貌。
亲眼见过沈砚的人并不多,更何况,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按赵大小姐的形容,沈砚白衣如玉,仙姿出尘,就连手中红梅的折扇都美得惊心动魄,令人一见便如地裂山崩。
不过相比于沈砚的惊世美貌,上官瑜更想知道,传说中那样出尘的人,怎么会甘心任二皇子驱使,牵扯到朝堂斗争中来。
不知不觉中,马车已经驶过了好几片林子,到了隔壁镇上的集市里,周围叫卖声不绝于耳。
“大甩卖啦,跳楼价啊,沈砚用过的折扇,十文钱一把!”
赵明月蹭地一下跳下马车,挤进了人堆里,只见一个中年妇女吐沫横飞,手里举着一把红梅折扇。
“我要了!”赵大小姐两眼放光。
中年妇女收了钱,把折扇递给她,赵明月正喜滋滋地往外挤,却听那中年妇女又扯着嗓子喊起来。
“大甩卖啦!王八蛋老板吃喝嫖赌欠下十万两,带着小姨子跑啦!我们没有办法,沈砚用过的折扇,十文钱一把啦!”
赵明月瞪大了眼睛,“喂,你!你怎么还有一把!”她又重新挤进了人堆里,叉着腰,蛾眉倒蹙。
中年妇女很不屑:“沈砚用过的扇子多着呢,自然不止你手上那把。就十文钱,你还想买什么限量版的不成。你若是还想要,我这里还有一筐!”
赵明月顺着妇女的食指望过去,粗制滥造的木箱边上露出好几把扇骨,更不用提里面躺着多少折扇了。
“我全要了!”赵明月气急败坏。
中年妇女眼珠子一转:“这可不行,怎么就你一个人买了。”
“为什么不行,我偏要全买,价格随你出。”
“你要是想买也不是不可以,”中年妇女挑了挑眉毛,用手比划,“三百两。少一分也不卖。”
赵明月怒气冲冲地剜了她一眼,“三百两?你不如去抢?!”中年妇女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单音节来,眼皮子翻到了天上,显是不想跟赵大小姐多费口舌。
把荷包翻了个底朝天,赵明月也找不出三百两银子来,她殷殷地望了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的上官瑜一眼。上官瑜对上她不怀好意的目光,刷地把头缩了回去。
赵明月咬牙,扯下腰上的玉佩,砸到那奸商妇女的手心里:“给你!不用找了!这块玉佩再买你三筐折扇也够。把箱子抬我马车上去!”
中年妇女喜笑颜开,也不计较赵明月言语中奚落之意,乐颠颠地找个汉子将扇箱抬到了马车上,临走还对上官瑜抛了个媚眼儿。
围观的少女们见扇子都被赵明月买下了,略有些遗憾地散去。
“姑娘好阔气。”一个男子清明的声音在赵明月的耳畔响起。
“你谁呀?”赵明月的语气下意识地有些咬牙切齿。抬眼一看,却蓦地愣了一下。
男子身形清瘦,眉眼皎如明月,赵大小姐微微有些窘迫:“不知公子是„„?”
“在下途径此地,听闻姑娘口音好像是京城人,不知姑娘此番是往何处去?”男子并没有回答赵明月的问题,反而饶有兴味地询问起来。
“我们要去许昌,公子呢?”
男子笑了,“竟然这么巧,在下也正要往许昌拜访旧友,不如同行?”
赵明月刚想犹豫,男子又道:“姑娘不必担心,在下路经此地时,盘缠为贼人所窃,只是想借姑娘马车一用,待到许昌,必然如数奉上酬劳。”
明月被他说得脸又要红,支支吾吾道:“什么酬劳不酬劳的,本姑娘还差那几钱银子不成。既然同时江湖中人,公子随我同行便是。”
男子的脸上漾开了笑容,容色却是淡淡的:“姑娘真是阔气。”
四
自从那穿着藕色衫子的男子被赵明月在半路捡上马车之后,上官瑜一路上就跟他大眼瞪着小眼,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男子名叫安辰,京城人士。除了这个,上官瑜对他一无所知。这一路上他都在安静地闭目养神,可上官瑜却总觉得他的视线似乎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天色渐渐上了日头,老马发出嘶嘶的喘息。眼见着马车越跑越慢,明月耐不住性子,一把掀开帘子:“车夫,怎的这般慢。”
车夫顺势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遍,表示不管自己的事,耸肩道:“太阳太毒,车上太沉,走不动咯。”
赵明月回到马车里,将车里的两个人扫了一遍,想了半晌,一咬牙把装满红梅折扇的箱子推了下去。扇子横七竖八地被马车丢在后头,淹没在扬起的灰尘里。
上官瑜松了一口气,还好被扔下去的不是她。她瞅了旁边的安辰一眼,却发现他正若有所思地将她望着。
“姑娘很是阔气。”安辰将视线转到赵明月的身上,眉眼间似乎在可惜那被扔下去的三百两银子。
中途休息,安辰下车汲水。趁着他不在,赵明月趴在上官瑜的耳朵边嘀咕:“你说他是不是看上我的钱了?”
“谁?”上官瑜愣了一下。
“那个安辰呀。”
“怎么会呢,安辰公子不像这样的人。”上官瑜摇了摇头。
那个叫安辰的男人穿着打扮非福即贵,更何况,相比于赵明月的钱,左相府的背景才是真正惹人垂涎。
赵明月撇了撇嘴:“喂,你说,你是不是看上他了?为什么替他说话?”
上官瑜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有相公了。”
“你相公能比他好看?”明月摸了摸下巴,虽说跟天下第一美男沈砚不能比,但安辰长得还是很耐看的。
上官瑜点头,囫囵道:“好看。绝色的。”她有些心虚,其实那天晚上灯光晃得她眼花,她并没有看清楚那位苏公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明月还没有开口,就见安辰掀帘子上了马车,将水递给她们每人一碗。
接碗的时候上官瑜看他对自己笑,想到明月的那句话,脸红到了脖子根。
这一次刚走了不远,就听身后马踏砂石的声音扬尘而起。那声音渐渐靠近,拦住了明月的马车。
受惊的老马带着整个马车震了一震,上官瑜的脑袋碰到车窗上,却没有想象中的钝痛感。再一看,原是安辰的手垫在了她的头和车窗之间。
一个身着铠甲的男人从马上跳了下来,他身后三个侍卫模样的人也顺势下了马。为首的男人掀开帘子,没好气地瞪着赵明月。
“你怎么找到我的?”赵明月不满地嘟囔。
那男人长得气宇轩昂,眉宇间是逼人的英气。他张开攥得很紧的拳头,露出赵明月的那块玉佩来:“简直是胡闹,什么东西都敢乱给人。跟我回家。”
赵明月忽然就明白了,一下子泻了气。
本来赵大小姐以为,她一定会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堂,从此占山为王,雌霸一方。可没想到,还没过几天,她那位镇南大将军的表哥赵景荪就追了上来。
她决定改变策略,软语道:“表哥…我不要回去,爹他又逼我嫁人。”
“大伯都被你气病了,你还在外面乱跑,跟我回家。不嫁就不嫁,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大半夜往外跑,遇见坏人了怎么办!”他语气严厉,眼神却是宠溺的。说罢,余光瞥了安辰一眼,神情复杂。
安辰依旧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赵明月涕泗横流地陈情不成,被景荪同志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扔上马背,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上官瑜,似乎在对她说:咱们称霸江湖的大业,可就全靠你了。
彼时马鸣风萧萧,上官瑜看着荒草地飞扬的沙尘,不禁豪气顿生,目光沉痛地看着明月,仿佛在说:你放心的去吧,我会带着我们的梦想活下去的。
待到明月随表哥策马离开,就剩上官瑜和安辰两个人的时候,她那股顿生的豪气忽然消失地无影无踪,又想找个壳子钻进去。
“你还要去许昌吗?”安辰率先打破了沉默。
“嗯。”上官瑜的回答有几分似是而非。
“去许昌做什么?”
“找沈砚。”
“为什么要找沈砚?”
“不是我要找沈砚,是明月要找沈砚。”
“那明月走了,你要回家吗?”
正漫不经心地用脚尖在沙土上画圈的上官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摇头。
“那你要去哪里?”
“去找沈砚。”
安辰有些哭笑不得,“因为沈砚好看?”
上官瑜摇头。“相公好看。”
“相公?”
“绝色的。”
听了这话,安辰笑得意味深长。上官瑜心里又抽了一下。
五
无处可去的上官瑜只好跟着安辰踏上了去许昌的漫漫长路。
路半,安辰以明月不在要节省开支为由,把车夫赶下了马,自己坐到了马车的前头。偌大的马车上就坐了上官瑜一人,她靠在窗户上,迷迷糊糊开始打盹。
直到车窗外熙熙攘攘的叫卖声把她吵醒,上官瑜揉了揉眼睛,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披上了一件衣服。
“到许昌了。”驾车的安辰仿佛知道上官瑜睡醒了一般,转身对她道。
上官瑜爬到马车前面。“我们去哪?”
“去喝茶。”说罢,安辰已经把马车停在了楼前。
“真的么?”上官瑜狐疑地看着眼前花团锦簇的绣楼。到这样的地方喝茶,也不怕闪了牙。
安辰沉吟了一下,郑重道:“我不会骗你。”
进了大门,上官瑜就被扑面而来的胭脂气呛得连打了两个喷嚏。她捂着包袱,一脸警惕地打量着满厅飞舞的莺莺燕燕们。
胸口那么低,衣服那么透,安辰带她来的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
安辰把她安置在一个包间,径自出了门,过了半晌才回来。上官瑜见他连衣服都换了一身,脸黑了一下:“你去见谁了?”
“故人。”安辰眼睛微微一亮。
她的脸更黑了,“哦”了一声,连安辰的手放到了她的额头上她都没有反抗。等她反应过来,刚要抗议时,就听见安辰喃喃道:“脸色这么难看,莫不是生病了。”
上官瑜气结,推开安辰出了门。
走在回廊上,上官瑜听见一个女子痛苦的叫声,疑惑道:“里面好像有人喊救命。”
“哪有。”跟在后面的安辰尴尬地咳了两声。
“就是有。”上官瑜认真地想了想,毅然决定撞开大门救人,只听见里面人惊声尖叫,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安辰一把拽了出去
“小孩不许看,会长针眼的。”安辰揉了揉眉心骨无奈道。
安辰好像明白了什么,脸刷地红了。这时,屋里男女的声音忽然停了,只见几个蒙面人从房间里窜了出来,齐刷刷地拿剑向安辰刺去。
“小心!”安辰移步将她挡在身后,十几把剑同时发难,他却没有兵器,只徒手在黑衣白刃中辗转周旋。上官瑜的视线被安辰挡住,不过片刻工夫,就见安辰解决掉好几个人,又夺过一人手里的兵器,渐渐占据了上风。
黑衣杀手见势不妙,转变了策略,好几把剑竟冲着上官瑜齐刷刷地刺过来。上官瑜被白刃的反光闪得眼睛一花,惊魂甫定时,就看见两个黑衣人逃窜的背影、满地的鲜血跟尸体、还有安辰怒火滔天的脸。
“你们可真是跟了个好主子,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对女人下手了。”他冷笑。
上官瑜有些疑惑地将他望着,四周空无一人,他是对谁说话。正发呆时,却感觉手上一热,低头一看,竟是安辰手臂上的鲜血滴了下来。
“别动。有人在看。”安辰扶住她的手,喘息声略显粗重。“抱着我。”上官瑜不敢乱动,怕扯着他的伤口,任他拖着进了房间。
刚把门关上,安辰便支撑不出倒在地上。
“你去找沈砚吧。”他望着正翻箱倒柜找药的上官瑜道。
“你受伤了。”
安辰撤下一块布,将手臂上的伤口系紧。“小伤,不碍事。你在我旁边,我不放心。”顿了顿,又道:“我带你去找沈砚。”
没等上官瑜答应,安辰就带着上官瑜七拐八拐到了一个巷子里。巷子那头似乎有两个人正缠在一起打斗。其中一个人白衣蹁跹,翻飞的衣襟如落瀑般倾泻而下,顺着衣襟往上看,是一张让山河失色的脸。
“沈……沈砚?”上官瑜喃喃道。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白衣男子的长剑就插进了另一人的胸口,溅出来的血,让男子衣袖上的梅红得更加妖艳。
短短的一个时辰内就看到两场见血的打斗,上官瑜的肩膀微微有些颤抖。
“沈砚?”她试探性地问。男子没有反驳,也并不看他一眼。
“你为什么打他?”上官瑜慢慢走上前,望着沈砚那张好看的脸,“他是你的仇人吗?”
沈砚没有理她,径自捡起了地上的一张张银票。上官瑜忽然明白了,沈砚不是跟那他有仇,而是给沈砚钱的那个人跟他有仇。
换句话说,这一次,沈砚并不是行侠仗义的大侠,他只是一个打手。
上官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忽然,沈砚止不住咳嗽起来,绝美的面容在这一刻有些扭曲。他手撑着地,仿佛整个身子骨都要被他咳得散了架。咳出来的血混着死人的血,在泥地里氲出一圈又一圈的污浊。
红梅折扇跌在泥污里,他抬眼冷笑,“你不怕我杀了你?”
上官瑜点了点头,复又摇头。
沈砚咳了一声,眉角有冷汗冒出来。
“你生病了。”不是问句,是毋庸置疑。沈砚病了,病得很厉害。
沈砚像看着怪物一样将上官瑜望着。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怕你。别人眼中的你是大侠,是英雄。可英雄也是要吃饭,要花钱。”上官瑜说得云淡风轻,看到沈砚袖口上的泥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沈砚愣了。
“大侠的袖口上可以沾血,却是沾不得泥的。”她偏着头道,“换下来我给你洗洗吧。” 上官瑜不管沈砚同意还是不同意,愣是把他的衣服拽了下来,放到手臂上,走到安辰的身边,道:“沈砚生病了,可他不去看医生。”
“医生治不了他的病。”安辰容色淡淡
沈砚也看到了上官瑜身边站着的安辰,身形一滞,他抓住上官瑜搀着他的胳膊,语气低沉:“你到底是谁?你跟安辰什么关系?”
“我跟他没关系。”上官瑜心里一惊,盯着沈砚的眼睛,一字一顿。
六
翌日,上官瑜去给沈砚送药。在房门外,就听到安辰在和他说着什么。
“你还是选择了二哥。”这是安辰的声音。
“我讨厌一切肮脏的东西,尤其是人心。他不像你,他不会机关算计,不会为了权势伤害骨肉亲情。”沈砚的声音淡淡的。
“他不会,不代表他身后的人不会。”半晌,安辰站了起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知墨……我不想跟你为敌。”
上官瑜的心里咯噔一下。
人人都知道沈砚是二皇子的肱骨心腹,安辰喊那个人叫“二哥”,那安辰又是谁?她知道安辰不是普通人,却从未想到安辰竟会不普通到这种程度。
她踌躇着想敲门,却撞见安辰推门而出。
“你要走?”上官瑜有些惊讶。
安辰点了点头:“你就待沈砚这里,他不会伤害你。你在这儿比跟着我更安全,我会回来接你,相信我。”他重重地看了上官瑜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上官瑜看着他的背影,把想说的话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就算他此刻还在,她又要跟他说些什么呢?问他到底是谁,他口中的二哥是谁?还是告诉他,她信他,不管他是谁都信他?
沈砚将上官瑜送来的补药一饮而尽,上官瑜似乎又在他身上,看到了那个传说中英雄的影子。
“你知不知道安辰他是谁?”沈砚忽然问上官瑜。
上官瑜愣了一下,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摇摇头,未等沈砚开口,抢先说道:“我不想知道。”
沈砚愣了一下,知道上官瑜心底已猜出七八分,他沉默半晌,道:“阿瑜,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跟我去阻止安辰,不能让他铸下大错。”
他眼神殷切,由不得上官瑜拒绝,她从第一眼看到沈砚的时候起,就知道她不会拒绝为沈砚做任何事。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上官瑜贴着沈砚的胸膛,听他呼吸起伏和低沉的咳嗽,有种很是安心的感觉。
沈砚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你在何时何地看到他,是爱慕他还是害怕他,他总能让你无条件地相信他。
上官瑜相信他,就像相信安辰一样相信他。
还没到驿馆,上官瑜就遥遥地看到了安辰的影子。安辰似乎正要上马,看到她和沈砚在马上,动作蓦地停了下来。
上官瑜刚要说话,脖子上却多了丝冰凉的触感,低头一看,一柄散着寒光的长剑正抵在她咽喉间。
沈砚抱着她从马上跳下来,手上的气力不减半分。“让你的人待在原地一个都不许动,不然我杀了她!”他眼神冰冷地看着安辰。
安辰神色淡定,望了侍卫长一眼,数十名手下纷纷不敢妄动。
“我敬你处事光明磊落,才把阿瑜交给你,没想到你会用她来威胁我。”他淡淡道。
沈砚眉头紧蹙:“计用之权宜。你勾结左相赵准诬陷二殿下谋反,派兵捉拿二殿下。若是二殿下束手就擒,必定性命不保;若拼个鱼死网破,则坐实了谋逆的罪名。如今我只能先扣下你,让殿下得以面圣陈情,洗脱冤屈。”
“知墨,”安辰眼色一沉,“你果真要帮二哥不帮我?”
“长幼有序。更何况二殿下于我有恩,当年沈氏一门灭族惨案,若非二殿下,又如何得以沉冤昭雪。沈某人这条命就是二殿下的。”
安辰不再说话,双方僵持了半个时辰,天色渐暗。忽然,驿馆处燃起火来,马匹受惊,发出长嘶声声。趁着慌乱之际,安辰一跃而起,忽然持剑刺向上官瑜。
当上官瑜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之时,沈砚却松开了手,将她推到一边,自己用手去挡住安辰的剑。
安辰收手不及,一剑刺入沈砚左臂。
“我没有看错你。”他郑重地向沈砚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一把将上官瑜抱到了一匹马上。他向马背上狠刺了一下。
吃痛的战马朝着驿馆外狂奔起来。
“到千叶亭等我!”安辰喊。
上官瑜紧紧握住马背,声音短促而有些声嘶力竭:“别杀他……他救了我,你别杀他……”
再回头看时,安辰的身后火光漫天,映在他的脸上,有种沉痛的苍凉。
“阿瑜,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也会为我流泪。”安辰的目光缱绻,望着上官瑜的背影。
忽的,一道剑光闪过。
他知道沈砚不会这样轻易让他走。刹那间,两道剑光交错,你来我往,让身后的火光都黯然失色。
七
两个时辰后,上官瑜在千叶亭等到了满身血痕的安辰。他后面跟着两个形容狼狈的下属,下属的身上还背着一个人。
那人是沈砚。
她咬着唇望了安辰一眼。安辰毕竟没有死,可沈砚却快要死了。
安辰的神情有些急切:“阿瑜,你的包袱呢?”
上官瑜欲言又止,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拭去安辰眉角的灰尘,从怀里拿出她一路都不肯松手的包袱来。安辰取出裙子,找到左边袖口那块缝得鼓起的补丁,顺着针脚一把将它撕开。
上官瑜登时面色一变。待到她看清了补丁里藏着的东西时,脸却吓得煞白,“怎么会?”
安辰手里那块明黄色的绢布她不会不认识,爹生前跪着从那些声音尖细的太监们手里接过的黄布,和眼前她看到的一模一样。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上面大片的空白,还有左下角朱红色的印章。
被娘亲的针脚藏在补丁里的不是普通的黄布,是诏书,是一道没有内容、却盖了玉玺的诏书。在如今圣上病重垂危、东宫之位空悬的关头,这一道诏书意味着什么,上官瑜不会不明白。
她一把抓住安辰的胳膊,声音颤抖:“你早就知道这裙子里藏着圣旨对不对?你一路跟着我就是为了这一道圣旨,是也不是?六皇子。”
听到“六皇子”三个字,安辰身形一滞。
上官瑜苦笑,继续道:“你用明月的行踪换赵家的兵权。这一路你的好,你说的话,是不是都在骗我?”
“不是。”安辰将她望着,目光深沉,看不出悲喜。
“我不信。”上官瑜抬眼,将安辰望着,“六殿下。我喜欢笑,可并不代表我不会哭。你可以说我笨,可不代表我没有感情。你说你不会骗我,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我说过实话。” 她顿了顿,又道:“我现在只想要你一句实话,你是不是一定要沈砚死?
“沈砚的生死对你就这么重要?”
上官瑜的心里没来由地抽了一下,半晌,还是点了头。
安辰轻轻地笑了,将胳膊从她的手里抽了出来:“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就是了。”
“我想要沈砚活过来。”
“我救。”
上官瑜看着他眼中的冷漠,心忽然更疼了。她狠下心偏过头,跟着两名手下把沈砚送到医馆。
“恭喜你了,皇帝陛下。”临走前不忘记往安辰的伤口上撒把盐。女人狠起来,还真是比谁都不顾情面。
可是连上官瑜本人都不知道,这把盐伤的是她自己的心。
沈砚的眼皮子动了动,嘴里喃喃地说些什么。上官瑜急忙凑到他唇边,才知道他是要两个属下把他放下来。上官瑜又气又心疼,都快没命了,还在闹什么气节吗。
无奈拗不过他,之得把他放在老树旁靠着。
“阿瑜,”他艰难地开口,话说得断断续续,“你不要怪安辰。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他顿了顿,又道:“或许是我太自私了,我只为求自己心安。在驿馆的时候,安辰就告诉我,二皇子已经在他的手上了,可是我却执意要死在安辰的剑下,是安辰手下留情,才留下我一条命。”
上官瑜愣了一下,沈砚继续道:“其实我心里知道,安辰才该是做皇帝的人选。轩辰很好,可他性子太软了。现在大局已定,我终是对不起二殿下。阿瑜,把剑递给我。”
上官瑜看着沈砚视死如归的眼神,知道他想干什么,脸色一变。
沈砚的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新皇即位,天下归心。安辰如今正是立威之时,我既然不能辅佐二殿下登基,至少可以助六皇子朝堂无虞。”
“我不想你现在死。”
“人终有一死。此时此地,正当其时。”沈砚说罢,集中了全身力气,伸手夺过安辰手下的佩剑。白刃翻飞,抹上了自己的脖子。
上官瑜惊呆了,她此刻很想骂他。她费了那么大气力把他从安辰手里救出来,他竟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可看着沈砚渐冷的身体,还有他嘴角满足的笑。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簌簌往下落。
上官瑜把沈砚葬在树下,溅起的泥泞糊了她一身,泪眼婆娑中,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安辰终于还是找来了。
她坐在树边,累得没有力气开口。
安辰在她的身边坐下,望着远方的群山,缓缓道:“阿瑜,你要听实话是吗?”他的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语气轻柔:“十九年前,我出生在浣衣房一个昏暗的房间里。我的出生并没有给皇室带来很多欢喜,因为我的母亲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婢,就算是生了我,也只不过封了个最低位的侍御。我三岁的时候,母亲落水身亡,他们都说是意外,可我分明看见母亲是被人推下去的。”
“后来,我在宫里受尽欺侮,直到五岁的时候,父皇把我交给瑜贵妃抚养。贵妃待我如己出,我也将贵妃当亲生母亲看待。可虽然贵妃常常笑,却会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流泪。后来有一天,父皇给贵妃做寿,我经过她的房间,看到她抱着一个女孩子哭,那一瞬间,女孩儿的眉眼像极了她。”
上官瑜的心里咯噔一下,十二岁那年的旧事渐渐浮上心头。
“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贵妃进宫前有过一个孩子。当年她被父皇看上,硬生生骨肉分离,而她的丈夫也被人悄悄杀害,只有那个孩子,被上官大人偷偷抱走,当成自己的女儿养着。”
上官瑜震惊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颤抖着嘴唇道:“那贵妃呢,贵妃她怎么样了?”
安辰犹豫了一下,道:“贵妃,她,殁了。”
上官瑜心里狠狠地抽了一下。她从小都以为娘亲生下她就死了,从来没想到她还活着。可现在当她知道娘亲当年没有死之后,却又得到了她病殁的消息。
“父皇昨夜薨逝了。”安辰抬头看了眼天空,道:“我生母因他而死,贵妃娘娘也是被他害死的。现在他也死了,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上官瑜苦笑:“这下真的要恭喜你了。”
安辰抿着嘴一言不发,将一纸卷轴递给上官瑜。上官瑜打开一看,却是那道黄底云纹的诏书,不同的是,这道圣旨上已经被安辰写上了字。
“奉天敕命:
皇次子轩辰人品贵重,深肖朕躬。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当合词劝进,即皇帝位。
而谋臣沈砚,辅佐二皇子清缴逆贼有功。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臣也。特追谥忠武,以彰后世。
钦此。”
“我知道二哥性子软,一直以来,宋太师借他的名义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甚至下令对我斩草除根。”安辰顿了顿,又道:“宋之襄不除,二哥就算登基也只会是傀儡一个,我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除掉太师一党,再把江山交到二哥手里。”
上官瑜捧着诏书的手微微颤抖:“这样一来,你就变成了谋逆的贼子,受万世唾弃。难道你不怕千年以后,史笔如刀?
安辰轻笑:“天下是我打下来的,现在我不要了,又当如何。”
“那你把二皇子放了吗?”
“我的人把他困在了万峰岭,”安辰掰着手指计算着,“两天之后他大约就能出来了,到时候诏书自会送到他手里。”
“我现在可是图谋篡位的乱臣贼子,总该给自己留下时间逃跑,保护娘子周全吧。”他一伸手,就把上官瑜拉上了马。
“谁是你娘子。”上官瑜脸皮子又要发烧,眼前这个男人简直是不要脸到了一定程度,
安辰挑眉:“那是谁一路都在念叨我这个相公呢,现在倒不承认了。”
上官瑜愤然:“不要!你都没告诉我你家几口地,地里几头牛,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嫁给你?!”
“这我可没骗过你,我叫安辰,苏安辰。”他笑起来的眼睛灿若星辰,“仲月十七,上官府鸳鸯北厅的苏安辰。”
上官瑜看着他盈盈的笑脸,那晚灯火下影影绰绰的影子,终于和眼前这个人的模样重叠起来。
后来的无数日子里,她躲在他的胸膛里,策马走过雪山皑皑,路过大漠荒凉。似乎又看到那一晚灯下,少年唇红齿白的模样。
她就知道相公长得好看。绝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