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醉笑浮生

4、第 4 章

　　第四章
　　风的味道沾染上血的腥气，浓郁的几欲令人作呕。
　　拼命睁开眼，满目的残骸骇人的厉害。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尸体。男女老少都占了个齐全。
　　暗红色的血不停地从那些尸体上流淌出来，一层又一层，黏稠地将地面完全覆盖住，然后在时间的催化中演变成一种妖异不祥的黑红色。

　　不远处，单方面的屠杀还在继续。这不是单纯的战争，这是……屠城。
　　我的心口蓦然泛起一阵细密的疼痛，□□仿佛已经消失，那痛像是直接从灵魂里传递过来。无处可逃。
　　痛得实在熬不住，我便抬了头朝前看去。我竟看见了紫衣……还有楚王。
　　惊疑地低头，我才发现，此刻的我穿着的竟然是庶民所着的那种粗布麻衣。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我梦回大楚，却不再是以楚王的身份。

　　我想朝正被敌军困住的紫衣走去，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原地一步。
　　这是我的梦，我却无法控制。
　　突然觉得悲哀。
　　站在尸堆之间，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了冲出重围而浑身狼狈，然后，看着一支冷箭从一个诡异的角度射来。目标是……紫衣。
　　“紫衣——”
　　我骇得惊叫一声，用尽全力从梦的束缚挣脱了出来。

　　睁开眼，惊魂末定地环顾周围一圈，熟悉的环境让我稍稍缓过了神来。
　　那是梦。我轻轻吁出一口气，透过窗户看了看天色，阴沉沉的，该是要下雨了。我想着，下了床榻换下了一身已经被汗水浸湿的亵衣。
　　嗯，想起来了，这城里似乎每日要下一次雨。
　　每……一日。我敛目，心中突然一片清明。
　　原来，是这样。这座城，这些人。
　　到现在才明白——我真蠢。

　　典渡桥上，紫衣撑了把淡紫色的纸伞，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桥下风景。
　　歌女的声音依稀可辨。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沐之，你来了？”
　　紫衣的语气很平静，让人不安的平静。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沐之，你来了刚好，”紫衣看着我，轻轻开口，“我原先也打算临走前再去见你一面，道个别的。”
　　握住撑伞的手蓦然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

　　“为什么要走？这里不好吗？”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歌女的歌声终止，世间只剩下了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我看着紫衣，紫衣看着我。欲言又止。沉默。
　　然后，我轻轻笑了起来，伸手从紫衣的发间取下一片残叶。
　　“紫衣，你知道么？近日我查阅了古籍，”我的声音放得很慢，“大楚的最后一个王，他的字，似乎也叫沐之呢。”
　　紫衣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一瞬间，眸子里闪过无数的复杂情绪，踟蹰半晌，喉咙里破碎地溢出一丝不成调子的音节。
　　我知道，她在叫我……王。

　　王。我是么？我怎么能不是呢？今早从铜镜中所看见的脸，已经与梦里的楚王几乎有十分相似了。
　　我怎么能不是呢？紫衣已经找了我千余年，受了七世轮回辗转的苦楚，我……怎么能不是呢？
　　我伸手摘下紫衣的面纱。紫衣微微皱了皱眉头，却并没有躲开。
　　我轻轻地笑，握住她的手，“七世千余年，没有谁能比你做得更多了。”
　　我说，“足够了。祭司，你为大楚所做的，已经足够。”
　　“……大楚。”紫衣咬唇，目光有些恍惚，神情似有悲悯，她开口，声音有些飘渺，像是携带着千年执着而不灭的梵音，“王，大楚的子民……”

　　“他们都生活得很好”，我伸手轻轻抚平她眉心的皱褶，低声道，“你也看到了，他们过得很安乐。即便……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大楚。”
　　“千年之前，大楚气数已尽了，祭司，你该比谁都更清楚。”我将声音放得更柔，“所以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已经……足够了？”我看见紫衣的眼瞳在那一瞬间亮得慑人，一扫之先沉淀了千年的疲惫沉默，望着我时，竟闪现出获得救赎一般鲜活的生气来。
　　我怔怔地，然后含着笑点头。
　　她便也笑了，没有了面纱的阻隔，我看得真切。
　　我也没有猜错，紫衣的样貌果然极美，我无法用言语描述，只知那一笑，便已将典渡河岸颜色正好的紫藤萝完全地给比了下去。

　　我的紫衣，最美好的紫衣，她该是九天上的仙子。她，不该留在这污浊不堪的地方。我看着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这样小声念叨。
　　一千年了，不该再贪心了。
　　是的，够了。已经……足够了。
　　视线越过紫衣，她的身后，便是高大的城门。城门上，刻着三个血红的字，幽幽地透着一股森冷。
　　移开眼，拉着紫衣，一步一步朝着桥下走。我说，“紫衣，陪我游湖吧。”
　　紫衣迟疑，却最终点了头。我听见她说，“好。”
　　于是我便拉着紫衣去了那艘花船。船上的歌女依旧是那个总唱着“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的女子。
　　我对她说，“今天别唱那个，换一首吧。”
　　歌女一怔，却是笑着答应了，素手拔弄起琵琶琴弦，低低吟唱起另一首坊间小调。
　　果然要好听许多。

　　偶尔抬头朝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却不由一惊。那些开在典渡河岸，记忆中从未落败的紫藤萝，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全部枯萎了个干净。连带着那些树，似乎也泛出了死气。
　　于是不敢再让紫衣出舱。我拿了棋盘与紫衣对弈了一个白日，输得极为惨烈。紫衣笑吟吟地望着我，说：“王，你棋艺退得厉害。以前我从不曾嬴过。”
　　我点了点头，“千年不曾碰过棋盘，确实生疏了不少。”
　　手在看不见的地方却抖得厉害。止不住地心虚。
　　紫衣饮了酒，整张脸染了绯红，烛火下，美得惊人。
　　紫衣问我：“王，你真的不想复辟大楚？”
　　我摇了摇头。
　　紫衣像是有些怅然，却又好像如释重负，“是么？”
　　我应了一声。紫衣便高兴了，眉眼弯弯地笑着，带着几分醉意，说着这几世轮回时的所见所闻。听着倒也觉得有些趣味。

　　夜色下，紫衣的美越发耀眼起来，只是，我有些惶恐地发现，与此同时，她额际的心火却越发微弱。
　　离体的生魂与死魂不同，区别就在于是否有那心火护住生气。如我自身，如城内所有的城民，我们都是没有生火的。
　　但紫衣不同。她是大楚祭司，她是巫圣血脉，若生火在这城内所熄……
　　我扯住紫衣衣袖，迎着她疑惑的目光，俯身在她额际落下一个吻。
　　——若是以我之气护她……
　　“没用的。”紫衣看着我，突然笑了，眼神清明的厉害，像是带着了然一切的悲悯，“没用的。城内的怨气已经被我困了千年……是我对不起他们。”
　　“紫衣——”
　　“天……亮了，是不是？”紫衣轻声问，却并没有想要我的回答，她站起身来，从容走出船舱。舱外，整座城的时间仿佛都被定格了一般，所有声息都停止了，连风也止了。

　　天上有太阳，却是妖异的紫阳。阳光从空中倾泻下来，将整个城池映照得阴森可怖。
　　“这些……都是我的罪业呵。一千年……一千年……怎么能够忘记了？竟然，被忘记了啊。”
　　“我的罪业，该由我一人承担。”阳光下，紫衣的身子渐渐透明，那脸上的笑却清浅漂亮，“王，我很欢喜。非常欢喜。千年来，从没有这么欢喜过了。”
　　我看着从紫衣身上散落的荧白光源，心痛到了痉孪，却什么也不能做。
　　我……不能……

　　“王，如果我还能有下一辈子，”紫衣望着我，丝毫不在意身上圣灵巫力的离体，“如果有的话，王，来找我……可好？”
　　我闭起眼，用尽全力点了点头。
　　我听到了紫衣的笑声，清柔好听。
　　“——呐，当年的那一箭，王为什么……要替我挡下呢？”

　　我豁然睁开眼，视线里已经没有了紫衣。城门上，那血红的“枉死城”渐渐破裂成了无数块碎片，随即被风一吹，四处散落开去。
　　无数的魂魄争先恐后地踏上典渡桥，朝着彼岸奔去。
　　紫衣已死，束缚已破，他们再也不用被锁在城中，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大楚帝都的繁华。
　　典渡桥的彼岸连接着黄泉，我知道，呆在枉死城千年不得轮回的滋味，他们已经受够了。忘却自我，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生命，这种事情，他们该是一刻都无法忍耐了。
　　紫衣说，她找了她的王七世千余年，却不知道，千年前她死前的一段执念，却也让我与这座城，静静地等待了她千余年。不必轮回，却日日重复昨日，整整一千三百年。倒不知道，是谁更可怜些了。

　　然而，终究，我等来了紫衣，紫衣却依旧没有找到她的王。她的王，早在当日为她挡下那一枝破魂箭后，就已魂飞魄散了。
　　——至于我？我不过……是无意中食了楚王一魂一魄的无名游魂罢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已经忘却了的游魂。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隐瞒了。我不是楚王。一直都不是。
　　只是我曾以为我是。紫衣自欺欺人地希望我是。
　　于是，那便是了罢。
　　我知道，紫衣已经太累，她已经不想再去无休止地寻找。她……想要一个解脱。
　　我知道的。
　　而紫衣也知道，她在自己用巫力创出来的枉死城内散尽巫力而亡，这样的她，大抵也不可能再有下一辈子了。

　　终究，她还是选择了这么做。她说，她的罪业，她要自己承担。
　　我无法阻止她，也不能阻止。
　　我仅能做的，就是在所有亡魂都通过了典渡桥后，将城再次封印起来。
　　我不会离开枉死城。因为只有这里……有紫衣的气息。

　　紫衣最后问我，当年，楚王为何为她挡那一箭。
　　我不是楚王，但我想，或许……我是知道的。
　　看着典渡桥与黄泉的相连的那个通道再次缓缓被封锁住，我站在典渡桥，看着河岸两旁被幻术造出来的满树紫藤萝，轻轻微笑。
　　“因为，楚王爱你。”
　　我轻轻地说，然后伸手，捂住了自己笑出了湿意的眼睛。
　　笨蛋……他爱你呀。

作者有话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