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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海抱蓬莱接大荒(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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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刻间,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就像飞进去了几百只蜜蜂的蜂窝,老老少少在里边一起话着家常,想必定是我听错了......
悠悠然回头,望向那袭白衣,只见儒雅如仙的师父撑着白玉样的手,手里握着白玉做的杯子,一双幽深的眼睛隐藏在黑羽的睫毛下,嘴角泛起令我不熟悉的神色。
只觉得头皮一阵发紧,原本就壮阔无比的宫殿此时更加了无边际,唯独我孤身一个,立在那空荡荡的正中......
三魂七魄也不知还剩多少,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我一直在场,却丝毫都不清楚。
杯盏交错了无数个来回,我便在一旁傻傻坐着,此时即便华浓公主与师父再怎么交谈甚欢,我也没有心思感伤了,试问血液都流干的心该怎么疼痛,而我的血液,早已随着师父风月无边的那句“这样也好”的话尾,一瞬之间挥散于空中殆尽......
也不知宴会是何时结束的,只知道我行尸般跟在师父身后,盯着前面不染纤尘的靴子,一路无话......
自我记事以来,从没有过这样的场景,每每都是师父牵着我的小手,或是我扯着师父雪白的衣角,他故意放缓了步伐,也挡不了我兴高采烈地蹦跶,头上成串儿的铃铛伴着我脆生生的童言稚语,一路都不会停歇,其间还硬是要逼出师父无可奈何地几声附和......
而今,怎的会有这番景象?
从小到大,我第一次明白了沉默为何物,冷清清的,比那山里的猛虎还要吓人百倍,但凡被它纠缠上,连精血都得被抽的一干二净......
我便这样把头掩在被窝里,感受着被沉默包裹的窒息感,听着外边的声响。
如踏薄云的脚步声,师父进来了;悉悉索索的丝缎声,师父宽衣了;床板吱吱呀呀的磨合声,师父躺下了;最后是轻缓绵长的呼吸声,师父已然沉沉入眠......
此时我才敢将头偏过去,透着夜明珠幽幽的光欣赏着那副睡颜,在夜晚的龙宫里格外晶亮的眼睛,此时好似一把刻刀,一笔一画勾勒着眼前这个轮廓,贪恋地汲取一丝一毫的印象,以求铭记在心。
也不知我究竟盯着看了多长时间,那必是很久很久,久到我也不知何时竟沉沉睡去,睡得一夜浑浑噩噩......
很久没睡过这么长时间,打从入了出云之后,就每日随着师父天蒙蒙亮便起来练剑,一练竟练了五载,从未间断......
待我睁开双眼,已不知是什么时辰,习惯性地翻身向旁边看去,平展的床铺整洁得仿佛没有人躺过一般,缓缓伸出裹在被子里的手,抚摸着那恍惚残存的痕迹,冰凉凉的,连温度都没有剩下。
忽然间魔障似的,我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寥寥草草蹬上鞋子,拔腿就往外边跑,一路撞了数不清的蚌女宫娥、虾兵蟹将,我却好像没看见,继续飞一般的往外跑,向着宫宇唯一的出口,直挺挺冲了过去......
终于让我跑到无路可走的地方,明晃晃的一层水膜,咫尺之外,便是无际无穷的幽森海水。呆呆站在那儿,似要用尽我此生的眼光,极目四望,终于......在深渊一角,我捕到了那抹熟悉的白衫,依旧如仙袛一般静立在神龟之上,旁边紧紧牵着一个灵秀娃娃......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一直以来,师父与小小的我矗立在同一幅画面里,端得是怎样美好的景象。
只是,眼前这般风景如画里,有着我的师父,和一个与我同样大小的女娃娃,我只是远远眺望的局外人......
就那样站着站着,心心念念的人早已没有了痕迹,却还那样站着。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到底是谁,只知道盯着那个白衣消失的转角......
或许是我自己走回房的,或许是哪个好心的水族实在看不下去将我送了回来,只清楚第一次回过神的时候,我又是在床上躺着,好似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看见身旁平平坦坦,一下就明白一切都是真的。
于是我便索性在床上躺着,一直似睡似醒,其间好像有人来唤过我,又好像没有,真真假假分得已经不甚真切了......
但知道自己做了无数的梦,梦见师姑请我吃了满桌的桂花糕;梦见齐礼师兄拉着我的小辫子愣是不放手;梦见百里小师叔眯着好看的凤眼,狡黠却怎地不似凡尘,说阿灵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我甚至看见姐姐站在繁茂的琼花树下满目的柔和;看见小白公子纤长的手指点在我的鼻尖,笑得风和日丽......
短短数日,却似要把我的一生走马灯似的回映一遍,但独独少了一个身影,少了它,我本就不长的人生硬是抽离了一半,不知所踪......
我努力回想着那个身影,勾画着似真似幻的形状,却只能描出泛泛一片白色云烟,更不知鼻子眼睛究竟是什么摸样,只知道必是很好看,好看得我愿以百年寿命来交换一个清晰的印象......
孤魂野鬼一般也不知在龙宫消沉了多少日子,直到一天,有人似是与我有着深仇大恨,把我早已支离破碎的精神硬生生晃得更散,恍恍惚惚坐起,一盏冰水哗得自头顶倾泻而下,那是我并不熟悉的味道,又腥又咸,冲得我蓦地一个激灵。
聚了聚早已不知游散去深海哪个角落的心神,虽不甚全,但定了定睛,足以看清眼前站的人是谁。
只见一张好似被气的红扑扑的娇容直勾勾地看着我,像要就地挖个洞把我塞进去,不是龙族的华浓公主还会是哪个。
也不知我是从哪里牵来一句“早啊。”,但见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从我嘴里冒了出来,径直撞到面前已经有了明显愠色的公主脸上。
自认连师父那般涵养深的没有底的人,也不乏被我气极的时候,眼前这位公主更不必说。涵养这种东西,就算是坚硬如翡翠做的墙,终究还是因为没碰见过像我这样的金刚钻......
还没等我有机会再说出下一句话,公主殿下便翘起兰花指,拎起我的领子,把我扔下了都快躺得扎下根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