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结》无吴雨久

16、海抱蓬莱接大荒（四）

　　“阿灵......阿灵......”怎样才能将这两个简单的音节念得如此美好，只觉得就算千百年过后，这个不灭的声音还会萦绕在我青草蔓延的坟头之上，呼唤着我深埋在黄土六尺之下残存于世的灰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只是，归去何方？抬起头举着一双泪眼朦胧，凝望着面前这副仿佛于云霭之间隐现的远山容貌，那黑幽的深潭里映着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啊，不正是我......长眠此处不知有多好......
　　就这样过了许久，师父一边顺着我的背脊，一边轻唤着我的名字，好看的眉眼舒展开，像是成了一幅画，不知不觉中，我便在此般怡人的气氛中再次入了眠，这次一宿无梦......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也不清楚是睡是醒，但听见一个柔腻的声音通传道：“龙王有请两位出云远客共赴晚宴。”
　　似是能感受到一直坐在我床边的师父，将青葱样的食指轻放在冰唇之间，示意那女子噤声，接着便觉得我身旁一直踏实的床沿瞬间没了着落，师父起身随那女子去了外室。
　　我机灵地睁开双眼，可却只捕到他白衣一角，转而消失在随衣风而起的帷幔之间。外室的低语我也听不真切，只呆愣愣地望着床顶，聚一聚我最近饱受摧残的心神。
　　不过多时，就听见我所熟悉的脚步声朝里间走来。
　　但凡相处久了，即便不靠相貌，不靠声音，不靠触碰，单就细识那轻重急缓的步伐，我也能从数万万的世人之中分辨出师父来。
　　直至师父走近，我便立即紧闭上眼睛装睡，许是我装睡的功夫实在不行，也许是久而久之，便在冥冥之中所形成的两心相映，单只瞟了我一眼，师父就张口说：“再不坐起来，为师可就一人前去赴宴了。”
　　话毕，我就一个鲤鱼打挺儿从床上翻腾起来，立即拽上了师父宽大的袖子，恢复了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傻笑道：“师父怎地能这样，吃东西都不带我怎么成？”
　　晶亮亮的葡萄眼对上师父墨玉样的眸子，弹指之间，彼此撞出了一汪凌波微荡的涟漪，笑意随着水光扩布至满面。
　　我连忙蹬上鞋子，老老实实坐在小凳子上，只待师父迈着轻缓的荷叶步移至我身后，白玉样的手拿起明镜台上的水晶梳，下一刻，温暖的手指和冰晶的齿骨一起滑入我三千缕发间，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可总有些不习惯。
　　龙宫的梳子纵然华贵，但水晶性寒，无论如何都没有那只师父与我雕的桃木梳子来的舒适......
　　待到梳洗完毕，师父便牵着我的手顺着宫宇的回廊进了一处更为金碧辉煌的大殿。虽是龙王一家的家宴，却比我赴过的任何一个盛会还要壮大万分。
　　随着娇娆的宫娥落了座，昨日那位华浓公主已然风姿绰约地向这边行来，不知为何，我与她并没什么国仇家恨，但只见她将顾盼的眼神投向师父时，那才褪去不久的心伤便没来由地又冲入喉间。
　　只见她在师父一旁坐下，二人又恢复了昨日那番和乐盈盈。我看着总有忍不得的难受，便把头扭到别处，刚转过去，便一下碰上了小公主眼巴巴的目光，可见我前一日必是把她搅得心神不安稳。
　　觉得实在过意不去，就硬生生从满肚的愁肠里扯出一个大大咧咧的傻笑，谁知人家小公主并不甩我的帐，径直地朝我们这边走来，心下一紧，这次又给师父惹出了麻烦，尤其是当着那位华浓公主的面，我却这般无用，更是心里泛出苦水。
　　本以为刁蛮的小主子会跑过来难为师父，没想到她竟只是笃定地看了一眼华浓公主，只此一眼，我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未等我缓过神来，那只金尊玉贵的白嫩小手就地拉上了我的，一个劲道，我稍不留神竟被她扯了出去。
　　我正被这一番变故整的云里雾里不知发生了何事，那位公主却把我推到龙王面前，脆生生地说：“擅闯祭祀舟确实是我不对，龙王既已惩罚我多日，也该有个了结。”
　　继而又将我向前推搡了几尺，接着道：“眼前这个姑娘既是受我父王所托前来救我回朝，定是要尽到自己的责任，龙王陛下不如大事化小，留这姑娘代我受罚，既不有损龙族威严，也不拂了出云圣山的颜面，岂不两全？”
　　我怔在那里，听这皇族丫头一番义正言辞，深觉真的有道理，确实是个双全法，不自觉赞许地点了点头，心想皇室出来的孩子真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错，不错，是个有慧根的娃娃......
　　点了半晌，蓦地意识到似乎有些不对劲，法子固然好，师父也不用作难，可我不是就回不去了？瞬时吓得心里漏了一拍，紧接着开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这怎么可以......
　　也不知满屋子的人是被小公主的妙招惊着了，还是被我发羊羔子疯似的一会儿傻傻点头，一会儿极力摇头给吓着了，总之，一室的鸦雀无声,只留我两个女娃娃在台阶上，一个耍猴，一个被猴耍......
　　我不敢看座上龙王爷的眼睛，生怕一个对视，他便留我在他家常住；更不敢看座下师父的眼睛，只怕他会投给我一个深邃的眼神，示意我留下.......
　　就这样抬头不是，低头不是，我便在那儿硬生生地耗着，好似在幽冥地府里等待最后的宣判，是轮回转世，还是永坠十八层地狱.......
　　飞针走线之间，我却好似在那儿被折磨了千秋百载，也不知过了多久，座上响起了龙王苍劲的声音：“嗯，我无甚异议，但看出云掌门觉得如何？”
　　听到这儿，我馒头大的心脏即刻凉了一半，只等师父悠远的声音，作出最后的定夺......换做以往，我从不会担心师父会弃我而去，可是现在，我却实实在在揪起了满腹的九曲回肠，不知那副我凝望了数载的面孔，会不会就这里决定，与我从此相逢是路人......
　　我背对着他，只待最后的回声......实在不愿相信这句话是从那张口中说出，那必是恰恰像极了师父的声音，他说：“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