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月错舞》落日倦影

3、第 3 章

　　夜色苍茫，亘古未变的月孤独地居天一隅，散发着虚浮的寒光。北风起，柳枝交错着飞舞，发出“沙沙”的响声。枯叶随风落地，又被风吹远，卷起。
　　夕川的水在静静流淌中蜿蜒东去，三盏不同颜色的河灯随着水在夕川中轻移，三个小小的人影交织在树影之间。他们蹲着身，俯看河灯东去。
　　“呵呵，我的灯跑得最快，今年，你们两个又欠我一个心愿了。”望着川中那一盏淡粉色的灯，一身粉衣的女孩笑颜明媚，金步摇闪闪发着金光，风铃般的笑声在秋风中轻荡。
　　分别在粉衣女孩左右的华衣少年对视了一眼，会心一笑。依旧如往年，没有告诉她，自他们相识以来，每年在相约放灯时，他们都故意迟她而放，只为博她一笑。“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你的心愿还不都是冰糖葫芦，摘花，捉鸟之类的，那有什么难的。”金衣少年笑着说道。
　　“什么嘛，你居然看不起我的心愿。恩，我想想，今年我就要你帮我摘星星吧，皖楠哥。”粉衣女孩噘了噘嘴，眼神一转，手指了指夜空。
　　“就要星星？”金衣少年故作惊讶地问。
　　女孩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很坚定的点头，“对，就要星星。如果你做不到，以后倪瑾只跟星熙哥玩。”倪瑾拉着身旁紫衣华服的少年，对金衣少年吐了吐舌头。
　　“没问题，我明天就把星星送去给你。”金衣少年信誓旦旦地说。
　　“真的？”
　　“嗯，我想，”点了点头，金衣少年若有其是地说，“把杨桃的两头切了之后，应该还是蛮像星星的。”
　　“你，那不算！”
　　“怎么不算了，你只说要星星而已，又没说怎样的星星。”金衣少年故作委曲地说着，随手拈了朵花，插在她发间。
　　粉衣女孩突然是害羞了起来，低头弄了弄裙摆，顺了顺头发，“那，那这不算，你要再答应我一个心愿。”
　　“这个啊，”金衣少年突然笑了笑，“好啊，如果你捉到我，就答应你。”说完，他起身就跑。
　　“你说的，不许反悔！”粉衣女孩追了上去。一时间，他们的身影在疏影间跳动，笑声在风中荡漾。
　　紫衣华服的少年则在川边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在那头嬉闹的身影，嘴角微微扬起，顺手拨了拨水。川中，河灯渐渐远去，变小，最后消失踪影。

　　玉舞璇一直在不远处的“揽川亭”中微笑着望着他们，经过了几次的相处，她发现，每次到了最后，都是那一金一粉的人儿在嬉笑打闹间渐行渐远，而紫衣少年则静静地坐在一旁，微笑的侯他们归来。
　　其实，或许是因为知道前方总有人等候，他们才能那般开心嬉戏吧，她想。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心猛然一跳，起身回头。那是一身玄袍的公子，见着她，停了下来。
　　冷冷的夜风中他们静静的凝望着对方，那眼神带着无尽的虚幻，从过去飘然而来。

　　大火在山谷中轰烈的燃烧，艳红的火舌直冲天云，照亮了整个夜空。满山谷艳红的草在漫天大火里愈烧愈艳，最后“劈啪”一声化为灰烬。空中，白雪遥璇灭。
　　远处的山坡上，一袭白衣的少女手扶一旁的松树，面无表情地看着漫天大火燃着。冷冽的寒风在暗夜中呼啸而过，犹如爱做恶作剧的精灵，抖落满树的雪花。雪不停地下着，不一会儿便在白衣少女身上积起厚厚的一层。然少女却似乎并未在意，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忽然，寂静的雪夜中回荡起“咚咚”的脚步声，一身玄袍的少年快速地向白衣少女的方向跑来，“舞璇，”少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显然是跑了不少的路，“你看，那边的大火，烧了所有的夜焰草”
　　少女望了苍茫的夜空一眼，缓缓的回过头，脸上是不知怎样奇怪的表情，“知道了，火是我放的，我怎会不知。”少女淡淡地说着，眼神却紧紧地盯着玄袍少年。
　　“你。”少年显然是愣了一下，然后不敢置信的望着她，“为什么？你是知道的，”少年突然愤怒起来，“只有那些夜焰草，才可以续幽梦的命，你怎么可以。”
　　白衣少女突然笑了起来，然神色却是宁静而辽远的，语气淡淡，“我为什么要救一个不相干的人，草在那里，我爱烧便烧。”
　　“不，不可能的，我不相信，你不是那种人啊！”少年倒退了一步，瞪大着眼望她，然声音是越来越小，后面的话，已近乎自言自语。
　　“呵，你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师兄。”白衣少女冷冷地笑道。“我为什么要救她？从前，无论我要什么，你都会答应，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陪我。可是，她来了之后，你就只陪她，难道我不该讨厌她么？”
　　“难道你讨厌一个人，就非要她死吗？”他大声的吼道，然后突然是冷静了下来，“况且，你莫忘了，你不过是我师妹，而她却是我的未，婚，妻！”他看着她，一字一字的说着。这些年，他一直不愿承认幽梦是他的未婚妻，便是因为眼前的少女。那日，在洛阳玉府牵起她的手带她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暗自决定，此生，尽他之力，护她。他突然有种心冷地感觉，五年雪山茫影过，五年箫声琴音离，五年风雨同行去，然而，他要守护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却是渐渐的模糊了。且，那总是一袭红衣而笑的女子毕竟于他有恩，且始终不渝地追随他，他又如何，能弃她不顾。
　　“若是她死了，我不会原谅你的。”留下一句话，他匆匆离去。他感到一阵止不住的烦躁，在那个红衣女子将要死去之际，他心里想到的，还是只有眼前的少女。留下那句话，也分不清究竟是告诉她，还是只在说服自己。五年来，第一次，他留下狠话，拂袖而去。
　　玉舞璇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玄袍少年离去，晶莹的泪珠始终挂在眼角不曾落下。
　　那边的山谷，火慢慢地变弱，最后在雪与风下熄灭，原本满地血色的草已尽数消失。从此长白山的夜焰草，那种传说有续命功效的草，在人们的回忆里成为叹息。

　　白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山的深处隐约燃着灯火，那是一间木屋，然大部分已被白雪覆盖了，只留下门前的一处因着屋檐只有稀疏的雪迹。
　　“咿呀”一声，木门轻轻的被推开了，一身玄袍的少年从屋内踏出，缓缓的朝雪中走去。他怀中，是一身红衣的女子。此刻，女子双眸紧闭，脸上是毫无血色的苍白。
　　是的，那红衣女子已经死去。玄袍少年，他叫洛泱，面无表情地抱着她。他答应过，要把她葬在长白山的最高处。她说，她要在最高的地方，看着他，为他祝福。
　　少年望着前方茫茫的白雪，许多年的记忆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在他脑中浮现。
　　初见时，是他家刚搬到杭州之后不久，他在街上看到了哭泣的她，为她寻得归家的路。到她家的时候，才发现，她竟是那个他父母常年挂在嘴边的世交绿伯伯的女儿。
　　因着两家的关系，之后的几年里，他们一起看书，练字，一起嬉戏，欢笑，如世上任何爱玩耍的孩童一样天真而笑，无邪而戏。
　　或许正是自小相识，他从来就只是把她当妹妹一样看待，怜她，惜她，却不曾想过要一辈子与她在一起。然那段时间里，却是让他们的父母看到了希望，以为，他们会是最适合在一起的。于是，父母笑着为他们定下姻亲。
　　后来，他随着师傅离开杭州。每年，只有在下山回家时见了她两三面。原以为，那段婚姻终会在岁月的流逝中作废。然那个女子，却始终不渝的侯着他。即便在他清楚地告诉她他已有了要守护的人，她也只是请求他让她留下，即使为妾。

　　雪愈下愈大，暗夜里，月无踪影，惟寒云千里。
　　不觉间，他已步至山顶。其实几日前，怀中的女子还能走的时候，她就拉着他，在这个地方为她挖了墓，刻了碑。她说反正终是要死的，她想亲手为自己造墓。
　　连日的大雪几乎把挖好的墓填上了。洛泱拨开了一些雪，轻轻地把红衣女子放下，缓缓地把一旁的土洒在她身上。这里的雪，积了之后就很少再融化，所以他也就这样把她埋在雪里。虽生于偶有小雪纷飞的江南，但她一向是向往大漠雪山的，他知道。
　　终于，红衣女子的身影已完全掩埋在土里。玄袍少年起身，望了一眼立于一旁的碑，上面是那日他为她刻上的六个字“幽梦雪山茫影”。她说死后愿化为茫茫雪山的影子，守候这个地方。其实，她只是不想让他为难罢了，因知她既是为他而死，他便不可能再不承认她这个未婚妻。
　　他突然收回目光，转身离去。那日，正是因为他不顾她的挽留转身离去，才迫使她必须为救他的家人一人与唐门“五毒”周旋。而当他回头寻她的时候，她已身中剧毒。但，此番转身，相信应不会再有能让他后悔的事，前方，只有他与那白衣少女恩怨未了。待一切了结，他将改名茫影，远离长白山，且不再归来。
　　走到半山的时候，冷风落雪之中，那一身雪衣的女子在茫茫银雪里静静的望着他。她手中的“凌雪”剑在雪的映射下，银辉流转。
　　寒夜里，雪的光芒却渐渐的让四周都亮了起来。洛泱停下了脚步，亦同样的望着她。
　　许久，他终于开口，“我说过的，若是她死了，我定不原谅你。所以，”他的眼中是深深的绝望与决绝，“今晚我就会下山，并承诺不再归来，你好自为之。”说完，他从她身边走过，沿着路一直往山下去，不再看她。
　　其实他并非真的怪她，离开，本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只是，在本应纵马欢笑，快意无忧的年纪，她却因一时冲动，让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死于非命。或许此刻的她并无过多的感觉，但他害怕也相信终有一天她会为自己的所为而悔。而他的存在，只会永远的提醒她这一段过去。他是不愿见到那样的她的，所以明白离开会是最好的抉择。
　　玄袍少年一直向前走去，路两旁的树在大雪的覆盖下已分不清究竟是那常青的松桦，还是已然光秃的秋枫。整个大地白茫茫的一片，雪仍旧不停的下着。少年走过的地方，脚印很快被雪覆上，再无踪迹。
　　他知道此刻，身后的那名少女是伤心的，毕竟这些年，除了师傅，就只有他一直陪着她。但他相信，她终会遇到那个能护她一生的人，虽然那个人不是他。“舞璇，很抱歉我必须在此刻离去，往后，不管我身在何方，也都会为你祝福一如最初。”他在心中默默地想着。
　　白衣少女始终没有出声地望着玄袍少年离去。其实好几次她想要开口，却终究作罢，她原本要的，也就是这样的结局。
　　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吧，红衣女子死去，她与他从此天涯陌路。其实那天在洛阳，他牵起她的手说要带她离开的时候，供桌前那盏原本已微弱的灯忽明忽暗，那一瞬间她就明白，终有一天，他也会离她而去。
　　五年的岁月悠忽转过，从他牵起她的手开始，他们一路风雨同舟。然而，终点终究是分离。
　　想着，她看到眼前渐渐模糊，是泪水，在不经意间滑落。朦胧间，仿佛飘雪不再，只有那日佛堂里微弱的灯火，那般清晰。

　　“这些年，你...还好吗？”许久之后，玉舞璇轻声问道，她的声音随风散去，却也正好传入玄袍公子耳中。
　　轻轻地点了点头，玄袍公子定定的望着她。他承认一直都是想她的，但，那天离开雪山时，他就在心里承诺自己不再见她。这些年，远驻边疆，为的，也就是如此。
　　也许，上天就是爱作弄他。为了那道不得不回来的圣旨，他连夜从南疆返回，尽量避开洛阳，然而，她却在宫中，更成了至交好友的妻子。
　　玉舞璇又有了很强烈的逃离的冲动。她忽然自嘲的笑了笑，她似乎永远学不会姐姐的坚强，所以，大家才都认为姐姐比她好吧。
　　“如果没事，我，先走了。”说完，也没等玄袍公子同意，白衣女子匆匆离去，风吹起衣袂，白衣飘扬宛如绝尘仙子驾云而去。
　　玄袍公子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望着白衣女子离去，他怕他一出口，就毁了多年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