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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柔情现 ...

  •   寒夜寂寂。
      屋内仿佛静默了很久。
      胡蝶僵涩的声音才冷冷地响起道:“心中有泪?王妃说笑了吧?王府之中锦衣玉食,景王又是万般恩宠,只怕早已羡煞天下女子,您不安享富贵,难道还心有不足么?”
      “蝶儿!”倪绣荣颤声道:“你一定要让为娘心碎难过才满意么?”
      “心碎?”胡蝶鄙夷地冷笑道:“该心碎的人难道不是我吗?这么多年,你可曾来看过我一眼?我饿了,可曾喝得上亲娘做的一口热汤?我冷了,可曾穿得上亲娘亲手缝的一缕棉帛?我伤心难过,可曾有亲娘的一声安慰?你心碎难过?那我又该当如何?”
      倪绣荣早已泣不成声,哽咽道:“蝶儿,娘知道娘对不起你,可是,娘当年真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不得已?”胡蝶冷笑着打断她的话音:“是!你有你的不得已,爹有爹的不得已,你们所有的人都有不得已,所以我就该是那个被放弃的人吗!”
      “蝶儿,”倪绣荣凝噎半晌方道:“娘知道娘对不起你,可是这么些年,娘始终是心疼着你的,娘没有办法……”
      “不必了,还是留着你的心疼给你的景王吧,我不想再见你,永远不想。” 胡蝶的语声如冰一般寒冷,如刀一般残忍。
      一声被压抑的着的哀哭中,房门被骤然推开,夜色中,王妃锦袍轻飘掩面呜咽着跑出拢恩殿。
      半敞的房门中灯影摇曳,胡蝶倚在床塌上背影起伏似也在抽泣。

      “王妃”掩面奔入夜色之中,没有人看见她手掌下的唇角却是微微扬起的。
      身形如燕,在感受到远离了两个强大的气息之后,胡蝶娇躯一转往之前看好的方向掠去。
      最近颠簸挫磨,身子竟瘦得能穿下娘亲的衣裙,她不由涩涩一笑:刚才的话句句都是真情实意,只是,她与娘亲之间竟惊人默契地同时开始宽衣解带,然后互换衣衫——也许这个才叫母女连心吧,无论怎样的隔阂,也不能阻断那骨血相连的灵犀。
      王府的守卫竟然如此松懈?
      胡蝶正疑惑间,脚下陡然一空,她急提真气,纤足凌空一错,身形再起。
      飕飕数声轻响,一簇细箭破空激射而来,在月光下划出一道诡异的幽绿。
      胡蝶银牙紧咬,纤腰一拧带动轻盈的俏影斜斜弹开,堪堪避过毒箭。
      呼啦啦一声响,漫天大网扑来,胡蝶斜飞的身影倒似是自投罗网一般。
      低叱一声,她双掌虚空劈出,身借掌势一翻,终是险险地擦网而过,直直朝地下摔去。
      月影幽暗中,身下的灌木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寒光。
      胡蝶只有苦笑:一口真气已然用尽,再无半分腾挪的余地,只能阖上双眸静待利刃穿身……
      一声稀薄若无的叹息,金芒舒卷,化作温柔的手臂,轻柔地环起纤腰,下一刻,胡蝶已落入结实的怀抱中。
      没有片刻的凝滞,玉手如电,金线人的面巾已被揭去。
      月华淡淡,胡蝶的呼吸仿佛有一瞬间的凝结:浓眉,小眼,依旧是平凡如草芥的五官。
      泛着一丝无奈却宠溺的浅笑,他抬手拂去她鬓边的白梅花。
      阿牛!
      竟然是阿牛!
      果然是阿牛!
      熟悉,又似陌生。
      胡蝶心中百味杂陈,而拥着她的人身形却始终未曾停歇——远处,四道强大的气息已飞速聚拢而来。
      夜风,寒冷如刀。
      怀抱,温暖有力。
      阿牛的身形平稳而迅疾,掠过重重屋脊。
      胡蝶的目光越过宽厚的肩膀看见四条黑影却已越来越近——终究是抱着一个人!
      胡蝶正要开口叫他放下自己,却被一只手指轻轻地点在绛唇上。
      火热的温度似是灼伤了冰凉的唇,只一瞬间的失神,他已抱着她飘入一个院落。
      闪转之间已经进了一间小屋,阿牛小心地放下怀里的人,回身轻轻关上房门。
      胡蝶已掠至窗前,有些紧张地盯着外面黢黑的夜。
      “放心,他们不会跟进来。”阿牛平静的语声里满是安抚,却已不是那个嘶哑苍老的嗓音,下一刻,他点亮了桌上的纱灯。
      抬首对上胡蝶疑惑的双眸,他笑了笑道:“这里是京城——各个势力的盘踞之所,每股势力总会有他需要遵守的禁忌。”
      灯火摇曳,他静静地走到胡蝶身侧,体贴地关上窗户,阻挡住阵阵寒意的侵袭,转而凝视着身畔的佳人:一别多日,终于可以不必压抑眼底的柔情,终于可以不用躲避她的目光——从那日蔷薇行宫中将她救出,让她看到自己的双眸,他就知道,再怎样改变身形、伪装嗓音,也无法骗过她的冰雪慧心。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小蝶,你总是给我惊喜,令我意外。
      他心无顾虑地深深望入令人心醉的眸底,四目静静地缱绻交织,千言万语却不知何处从头。
      终于,胡蝶幽幽地打破沉默道:“法圆大师的纯阳内力伤我不轻,坠崖小产更是令血气不继,而我当时心中已了无生趣,如此内外交困,绝不是那张乡野村医的拙劣药方可以医治的,只怕是我亲自开的药方也未必能救得回自己来。”
      “这是唯一一个不可避免的破绽,”阿牛轻叹一声道:“毕竟,‘九还丹’这样的宫廷秘药也只有金线人才能得赐一颗。你渐渐好转的那天,我到村子里面请乡医开了一张药方,也只有期望你能相信奇迹了。”
      胡蝶微一沉吟,道:“杜老伯和何大娘哪个是你的同僚?”
      “杜老伯是银九。”他苦笑一下道:“你连这个也猜到了?”
      胡蝶摇了摇头道:“只是刚才想到,如果没有人在村落中接应掩护,你的身份怕是很快就要被拆穿了。”
      阿牛点点头道:“不错,真的杜老伯拿着五百两银子到很远的地方安心养老去了。”
      “所以蔷薇公子才会猜到你的身份,因为根本不是袁紫盈救了你,她不过是你能名正言顺活着回到我身边的幌子。”
      他轻叹一声道:“你故意挑衅其实只是想试她武功的深浅。”——终究不是真的为他吃醋么?心底深处浮动着一缕惆怅。
      胡蝶忽然笑了笑道:“不过,她对你的情意倒是半分不假。”
      阿牛微微无措地道:“其实……只是有一次执行任务,无意中救过她。”他窘然一笑道:“那时候我易容得很英俊,所以……”
      胡蝶的眼神有些飘忽,轻轻地道:“虽然我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如果没有蔷薇行宫的那次,我却终究不敢怀疑,毕竟,我见过你的尸身。”
      眸中是满满的疼惜,阿牛道:“那一次,若不是我犹豫反复,你也不至于吃那么多苦。可是,我知道,只要我一出现,就定会被你窥出破绽来。”
      “你却还是来了。”
      他苦笑了一下道:“实在是不能放心银九,毕竟对手是蔷薇。”
      胡蝶轻咬朱唇,半晌,才道:“为什么?”
      阿牛疑惑抬眸。
      胡蝶声音僵涩地道:“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 他惶然急切。
      “还说没有!你瞒了我那么多,那么久,还说没有?!”胡蝶的胸口已是剧烈起伏。
      “小蝶,”阿牛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带着无限诚恳地道:“除了身份,一切都是真的,我没有骗过你,我是真心爱着你。”
      “真心?”胡蝶微微冷笑:“从什么时候开始?”
      阿牛缓缓握住她的双肩,眸色凝重地道:“从你还不知道我存在的时候开始。”他的目光渐渐游离到很远,接着道:“大概就在两年多以前,我接到追查兵符下落的任务,几个月以后,我顺着线索潜伏到你和薛醇的身边。”看见美丽的眸子中浮起惊疑,他只是淡淡一笑:“那时候,我每天变幻不同的身份出现在你身旁,有时候是店小二,有时候卖货郎,有时候是路边的乞丐……”
      “你是说你每天以不同的身份出现在我身边,可是我竟然毫无感觉?”胡蝶迟疑地道。
      阿牛怜爱地轻抚了一下满是狐疑的俏脸道:“是啊,那时候,你每天和薛醇出双入对,哪有时间注意旁人呢?”
      胡蝶用力地摇了摇头道:“可是在蔷薇行宫,我一看到你的眼睛就认出你了。”——再高明的易容术也无法伪装到眼睛。
      他宠溺地一笑,替她理了理鬓边的散发道:“完全不一样的,在那时候你从未真正地见过我,我也不曾对你有半分心意,线人从小的艰苦训练便是如何隐匿自己,包括眼神都不能流露任何破绽,而蔷薇行宫的那次,你对我的了解、我对你的心意,皆不可同日而语,作为线人,我动了最不该有的感情,也因此,才在你的面前无法盾形。”
      爱入膏肓,这就是之前他每次出现都不敢正视她的原因,这也是线人不能拥有感情的原因——无论是爱还是恨,眼眸中无法藏匿的情绪对于线人来说通常是以死亡做代价的。
      深吸一口气,他接着道:“那时候,每时每刻的任务就是紧盯着你,而日日看着你与薛醇情深意长……开始并没有感觉,可是后来……”他的目光渐渐有些痴迷:“你知道吗,作为一个线人不仅不能有身份、名字、性格、习惯,更不能有自己的感情,只能承袭他当时所扮演的那个角色应有的名字、身份、性格、习惯、感情……可是,我在你身边的时间越长,就陷得越深……”
      阿牛的眸中忽然闪过一抹伤痛,低声道:“等到我发现自己竟渐渐不能容忍他和你之间的亲昵,才明白,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
      怔了半晌,胡蝶才轻声道:“既然如此,那除夕之夜,你……”
      “那一夜你嘴里叫的尽是他的名字,”他酸涩地笑了笑道:“我虽然不是君子,但好歹也是男人。”
      胡蝶咬唇轻叹道:“那么,洞房之后,你心意已经达成,又何必继续装得那么辛苦。”
      微微怔了怔,他认真地对上胡蝶的双眸道:“我想你是误会了,每一个线人在扮演他的角色的时候都必须极度认真和专注,不但所言所行,甚至所想,都必须无限真实,这是做线人不可破的规矩,否则,就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他自嘲地一笑道:“所以,那时候我是真的很穷,虽然我一直想给你更好一些的生活。”
      “连银九也不帮你么?”胡蝶语声中带着质疑。
      “他所能帮的也只是尽量多雇我做做短工,这是线人之间的默契,谁也不能打破。”
      想起那段艰难的日子,胡蝶紧紧咬住了嘴唇——一个武艺超群的人,却不得不用最原始最卑微的方式来努力为他所爱的女人创造生活。
      阿牛安慰地轻抚她的背道:“这些都算不得什么,真的,有很多线人一辈子在某个角落扮演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直到终老。”深吸一口气,他接着道:“我曾经亲眼看着一个线人因为数年如一日地扮一个疯子,最后,他真的疯了。”
      胡蝶打了一个寒战,缓缓举目,只见他眸色沉沉尽是物伤其类的悲戚。
      感受到她担忧的目光,他才故作轻松地一笑道:“我何其幸运,还能与所爱之人共渡一段如此宁静平和的美好时光。”
      她踌躇地道:“可是你说过线人不能有自己的感情……”
      阿牛宠溺地笑看着胡蝶,微有薄茧的拇指深情地抚过她柔软的唇道:“我不后悔。”
      感动于那份深沉的柔情,迷醉于轻抚过唇的手指的温度,胡蝶不由将螓首轻依在他宽和的胸前听着熟悉而平稳的心跳。
      阿牛轻柔地环住纤弱的肩,道:“那天,我本来是奉命去追踪薛醇,可是,远远地看见你坠下山崖,我不顾一切发疯般地往山谷下跑,我恨自己在最危难的时候抛下你,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和你站在一起保护你,我在心里杀了自己千百次……小蝶,如果那天你死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活下去。”他忽然收紧了拥抱,眸中竟然露出惧色:“还好老天眷顾,我从谷底的树顶上救下你,那么憔悴那么虚弱的你第一次躺在我的臂弯里,安静得让人心疼。”他深深阖上眼眸低声道:“可是,那一刻,我竟然自私地想让你就那样一辈子睡在我的怀里。”
      阿牛忽然再度紧紧拥住怀里柔软的身躯道:“知不知道,你在昏迷中每唤一声他的名字,我就多恨他一分,我恨他拥有了你却又不知珍惜,我恨自己是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名字、没有一切的线人,什么都没有的我,注定要做所有人生命中的过客。”
      缓缓仰起脸,胡蝶凝视着他满眼深深的伤痛,柔声道:“你已不是一无所有,至少,有了妻子。”
      悲凉的眸中忽然闪过无数绚烂的光辉,阿牛平稳的气息忽然有些急促:“小蝶,真的?你依然愿意做我的妻子?”尾音也带着一丝沙哑。
      姣好的脸庞上洋溢着暖暖的笑,胡蝶低声道:“结发绾同心,白首不相离,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而且有媒有证,”她作势娇嗔地撅嘴道:“难不成你想始乱终弃?”
      动情地拢住香肩,耳鬓轻轻厮磨,阿牛的语声如梦呓般道:“我不会离开你了,永远不会。从你坠崖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无论何事都要和你并肩面对,不管前面的路多么艰险,我都会一直陪着你……明天我带你去见太子,求他赦免你的父母族人,然后,我们一起去找兵符,用它……”
      怀中柔软的娇躯在听到“兵符”二字的时候陡然变得僵直,胡蝶缓缓地抬起头,慢慢地挣脱他的怀抱,温柔的秋水已凝结成冰。
      “始终还是兵符?”胡蝶冷冷的声音仿佛已不属于人间,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金线人果然不愧是线人中的翘楚,一言一行皆有深意,一颦一笑都尽是文章,人心人情有谁能比你运用得更好?口口声声痴情款款,不着痕迹地将所有破绽弥补得天衣无缝,而后人货两得?好,好,好,难怪你如此年轻就已升作金线人,权谋机变果然是没有一丝侥幸,太子有你扶持还愁什么天下不稳?”疏离的语音尽是讥讽,凄苦的神情却满是伤痛。
      每一句话都如利刃穿心,炽烈的疼痛几乎令他失去呼吸。
      “小蝶。”良久,阿牛才从锥心的痛苦中找回声音:“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欺骗你、利用你,真的没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够了!”胡蝶激怒地打断他,大声道:“为了我?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感受?你有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没有!你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我的想法。你遵从主子的命令行事,就要我也跟你一起做奴才!找兵符?对不起,想找你自己去找,如果一定要带上我,那就带着我的尸体去吧!”言罢,她霍然转身向门口走去。
      “小蝶!”一把攥住纤纤皓腕,他已是近乎哀求地颤声道:“我有我的苦衷,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狠狠地一甩手腕,却没能脱离阿牛的紧扼,胡蝶怒极而笑道:“苦衷?!”她嘲讽地颔首道:“是啊,你们每个人都有苦衷,爹有爹的苦衷,娘有娘的苦衷,他有他的苦衷,你也有你的苦衷,所以你们一边张口闭口地诉说对我的关心对我的爱,一边却又毫不犹豫地将我舍弃,为什么?为什么我注定要是那个被牺牲的人?为什么我永远是棋盘上的弃子?”终于,她情难自抑语音哽咽。
      似是震惊,似是愧疚,阿牛明澈的双眸中已不觉泛起雾气,却惟有扼住她手腕的的手紧紧地,不肯有丝毫放松。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疼痛,仿佛忽然又回到荆江溺水的那一刻。
      曾经以为的执著、曾经以为的痴情、曾经以为的生死不悔,原来,却原来不过是自己的一腔痴愿……
      可笑,真可笑!在这世间人心之中你不过微贱如萍芥,怎可奢望被奉若珍宝?
      胡蝶狠狠地咬住颤抖的唇,用力地企图摔开手腕上的钳制——既然如此又何必惺惺作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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