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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绣荣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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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胡蝶在床塌之上辗转反侧,脑海中尽是那一室密密麻麻的暗器。
如此霸道如此精致的暗器……
“暴雨梨花!”胡蝶倏然坐起脱口低呼。
来的是唐门的什么人?
是谁能迫他用出唐门的终极暗器?
这两个人的生死胜负又如何?
为什么会在她的房中交手?
难道唐门中人原本就是来找她的?
难道那个将她引开的人只是为了替她挡去这一劫?
……
无论如何,只有一点能够肯定,那就是:即使自己功力未折,今日若面对暴雨梨花也是断无生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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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日之后,梁亦可与胡蝶之间的交谈竟然渐渐多了起来,从前朝遗迹到风物人情,他居然都能娓娓道来。
只是,对于那一晚,两人却深有默契地不着一句。
腊月初七,已近京郊。
梁亦可看着沉沉的暮色,踌躇地道:“不如快马加鞭连夜进京如何?”
“也好。”胡蝶颔首——明日是腊八节,梁亦可的家便在京中,若能早些回去,或可团团圆圆地喝上一碗腊八粥。
不顾寒风扑面,胡蝶坐到车外,笑笑道:“嫂子只怕也在家盼着了。”
飞快地驱策着马车,梁亦可的脸上难得地显出温柔的笑,眼眸深深望向渐沉的暮霭,带着向往和热切道:“映柔的腊八粥做得极好。”
胡蝶的眸中带着轻柔的暖意,浅笑道:“不知可否有幸前去叨扰一碗?”
“那可真是蓬荜生辉了。” 梁亦可言罢,大笑一声,快马加鞭。
京郊小径已是最熟稔不过,鞭如雨下车若电驰……
陡然,一声急叱马车骤停。
胡蝶轻叹了一声道:“这恐怕就叫欲速则不达吧?”
四个黑衣人定定地站在路中间。
梁亦可沉声道:“几位有何见教?”
其中一个影卫开口道:“我家主人备下腊八粥,请胡蝶姑娘过府一叙。”
“在下奉命护送胡姑娘入京,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待我进京复命之后再将她送至府上如何?”
冷哼一声,那影卫道:“家主人已然扫榻以待,我等若未能将胡姑娘请到,只怕也难回去复命,故而,还请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梁亦可还想再说什么,胡蝶却忽然按住他肩头,娇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跳下马车,深深看了一眼梁亦可,微微欠身道:“承蒙照拂,胡蝶感激不尽。”言罢,未待他回应早,已转身走到黑衣人面前,冷然道:“各位请吧。”
竟是再不看梁亦可一眼,随着四人消失在夜幕中。
梁亦可紧紧地盯着远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颓然垂首,叹了一口气。
“这怪不得你。”
一个黑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声音温温地道:“就算刚才我们勉强出手,也一样留不下她。”
“我知道。”梁亦可的声音仍是有些闷闷的。
“她在你肩上写了个什么字?”
微一怔,梁亦可答道:“是一个景字。”
“景字?”
“对,景色的景。”
只一瞬间的沉吟,黑衣人缓缓地道:“景王的景。”
原来,一路的平宁只是为了静候他们送上门来。
“看来我们只顾防备别人,却疏忽了他。”
梁亦可似是有些失神。
“你在想什么?梁捕头。”
梁亦可蓦然抬首,目光烁烁地盯着黑衣人道:“我在想,你了解她究竟有多深。”
黑衣人轻轻地一声似叹似笑,道:“线人的工作就是了解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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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府。
灯火如昼。
景王神情幽冷地审视着眼前的人。
许久,他轻轻叹息一声,终于悠悠地开口道:“有人说你要将兵符献给我那太子弟弟,我不信,就把那个造谣的人给杀了。”
“你凭什么不信。”
森森一笑,景王道:“就凭人说‘母女连心’,我不信你忍心弃自己的娘亲于不顾。”
冷笑,胡蝶哂然道:“若是你错了呢?”
景王忽然走近两步轻笑着道:“不想见见你娘么?她可是日日夜夜地念着你。”
心底的杀机一闪,胡蝶终于还是忍住了——这个男人奸猾谨慎,始终不肯近身,恐怕是早就避忌她偷袭挟制。
咬了咬牙,胡蝶别过脸,假装不去看他,心底却始终在飞速测算着与他的距离和一击得手的胜算。
“来人。”景王已扬声道:“有请王妃。”
胡蝶哼了一声,冷冷道:“我对你的王妃没兴趣。”脚下却不着痕迹地悄悄靠近了几步。
景王忽然大笑着转身快步走到远处,回首时目光炯炯之中尽是戏谑之色,道:“等见了面我保管你会有兴趣。”
他是故意的!
胡蝶心中暗暗切齿,却只是隐忍地背过身去。
只片刻,门外高呼:“王妃进见~”
景王扬声道:“请。”
环佩叮当,一个柔弱的女声低低地道:“王爷万福。”
“爱妃平身。”景王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起来:“爱妃,你来看看,这个是不是你朝思暮想的人?”
沉静。
细碎的脚步已在胡蝶身后,明显急促的气息似在耳边,心头隐隐触痛,但胡蝶却始终不肯回头。
半晌。
“蝶儿,是蝶儿吗?”王妃语声怯怯,语音颤颤。
内心最深处的伤痕终于还是被撕裂,胡蝶缓缓抬起头,阖眸将涌入眼眶的泪水收回心底,才慢慢地转过身子。
略略相似的一张清秀面庞,带着无限哀愁与凄婉,楚楚若风中梨蕊,无比娇柔脆弱令见者不觉顿生怜爱。
岁月蹉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一丝痕迹,而鬓边两缕白发和一身的哀婉愁绪,却令她如水晶人儿一般惹人怜惜。
世间有这样一种美人,天生就是用来被人宠爱与呵护的,她的笑容美到让人心碎,她的孱弱却可令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倪绣荣就是这样的一位美人——泠泠的珠泪已如断线一般,朱唇轻颤,檀口微启,一双妙目中又是期盼又是惶然。
再坚固的壁垒只怕也要被这般的凄楚瓦解了。
胡蝶垂首欠身,淡淡地道:“王妃万福。”
她的生硬与冷漠如重锥般生生将眼前羸弱的身躯震退了两步。
倪绣荣抬手紧捂住双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身形却已摇摇欲坠。
景王上前一步似是体贴地扶住她,柔声道:“爱妃,你和蝶儿久别重逢,定有许多体己话,这里人多,不如带她去你的住处好好叙叙。”
倪绣荣失神地颔首,景王已吩咐人来搀扶王妃回去。
胡蝶心念转动,已然顺从地跟着向外行去。
没有多余的警告,但是,景王犀利的双眸中分明满是威胁。
一路上,胡蝶心思百转,奈何,两个影卫的气息近在咫尺,恐怕梢有异动便会立即被察觉。
景王府的深浅尚不知情,但那四个影卫她可是亲身领教过的,一旦让景王心生戒备,只怕今生都再难有逃脱的机会。
因此,只这一次,必须成功,不能失败。
迤逦跟随前行,胡蝶只是暗暗筹谋,不肯轻易浪费这一次的宝贵机会。
拢恩殿。
胡蝶撇过脸去冷笑:你弃我与爹爹而去,当真就能集万般恩宠于一身么?她盯着眼前单薄的身影,往事似昨日般历历如新……
那一年,胡良睿不知出门去办何事,家里只留下倪绣荣和年仅五岁的胡蝶。
一日,倪绣荣在路边救下一个饿昏的少年。
从昏迷中醒来,那少年自称叫阿景,其实,他便是当今圣上的十一皇子,景王。
当年,闵王逼宫,皇城之内一片混乱,年仅十岁的景王在灾祸中流落民间,四处漂泊了数年之久,那日,恰为倪绣荣所救,只是,当初胡蝶母女却并不知眼前这个神色清冷的少年的真实身份。
桃李年华又初为人母的倪绣荣见他瘦消憔悴又孤苦无依,顿生怜悯之心,便不避嫌防将他留下。
堪堪过了十来日,一天夜晚,刚刚朦胧入梦的胡蝶骤然被娘亲的一声惊呼吵醒。
她从自己的小床上坐起身来,却见娘亲被阿景按倒在床塌,已是衣衫不整满面泪痕。而那个被她叫做“景叔叔”的眼角仍带着稚气的少年,正目光如火般大力地撕扯身下女子的衣衫。倪绣荣羸弱无力的反抗非但没能阻止他的兽行,反似将□□撩拨得更盛。终于,他一声低吼将凌乱的衣裙撕得粉碎,哀求声,抽噎声,如兽一般的粗喘和低吟,伴着床塌剧烈的吱呀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没有惊叫,没有哭喊,五岁的小女孩就这样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两个赤裸的躯体翻滚、纠结……
年幼的胡蝶根本不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一种本能,让她保持了缄默,那一幕却在深深的缄默中牢牢地烙印在稚嫩的心灵中。
从那一夜起,小小的胡蝶每天清晨都会跑到路口去等爹爹,一直到天黑,才不得不在娘亲的催促下回家。
从那一夜起,娘亲每天都会早早地哄她上床睡觉,如果她不肯,娘亲就会狠狠责骂,直到她乖乖睡去,而阿景却总是微笑着坐在一边,似乎等候着什么。
从那一夜起,这个五岁的小女孩就学会了失眠,每一夜,当如火一般炽烈丑陋的声音自那张床塌上传来,她就会紧紧纂起小小的拳头瞪大稚嫩的双眸,直到,一切归于宁静,才不支地昏昏睡去。
这如炼狱般的日子足足持续了十余天,终于,在爹爹回来的前一日,娘亲泪流满面地搂着胡蝶道别,无限的不舍,无限的悲戚,倪绣荣却终于还是在阿景半哄半骗半推半拽中依依离去。
胡良睿回到家中,遍寻不见娇妻自是万分焦急,搂着胡蝶连声追问。
一直沉默的小小女孩,终于在看见爹爹落下绝望的泪水后突然一笑,说:“娘死了。”
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宁愿相信自己的娘亲是死了,而不是因为别的男人抛弃了她和爹爹离去。
也许,在她的心中,她的娘亲在那第一夜的反抗中就已经死了。
没有人会想到一个五岁的孩童会如此深刻地记得这些事情,只是,随着慢慢长大,她才终于渐渐理解了脑海中那一段深深的记忆真正的内涵。
而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够一眼就认出景王的原因——那张脸,在那一夜已经深深锲入她的眼、她的心、她的梦魇中,即便挫骨扬灰,天上地下她也能认得。
这是她一生的耻辱,一生的恨,却是不能、也不愿与任何人分担的痛苦。
胡蝶缓缓地走进殿中,室内的陈设极其简素而淡雅,一点也不像是王妃的居所,倒似是苦修之人的禅房。
素淡的胆瓶中供着一枝袅袅的白梅。
胡蝶踱过去,信手摘一下朵,换掉自己鬓边渐已枯萎的白色小花。
倪绣荣悚然失色,颤声道:“蝶儿,你……”
“我丈夫死了。”她淡漠地截口道。
手捂胸口跌坐在椅子上,倪绣荣神色中满是悲苦:“我苦命的蝶儿……”
想起阿牛,胡蝶亦是眸光黯淡。
忽然,倪绣荣惊恐地抬眸道:“蝶儿,那对玛瑙蝴蝶你万万不可再带着。”
一丝诧异,胡蝶回眸,见她神情哀怨,眼神似已游离到远方。
“那对玛瑙蝴蝶虽然珍贵难得,却是不祥之物,那上面……那上面有着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诅咒?”胡蝶讽刺地一笑,她从不信这些邪说妄论——如果诅咒有用,那杀手早就没饭吃了。
倪绣荣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道:“蝴蝶乃是分飞之物,而这水胆火玛瑙蝴蝶的寓意便是‘身上浴血,心中有泪,各自分离’。你外公和外婆,你爹和我,无不深受其苦,如今连你也……”
“可是,爹爹说这是你最心爱之物。”胡蝶秀眉轻挑。
苦涩一笑,倪绣荣轻垂螓首道:“我也是才知道这来历不久。”她的声音幽怨而凄凉:“说起来这也是上一辈的恩怨了。你外公医术高明,丰姿俊朗,年轻之时就早已名满杏坛。当年,有位颇具渊源的女子对你外公一往情深,而你外公却与你外婆两心相悦,于是,大婚之日,那女子送来这双玛瑙蝴蝶以示敬贺,并言明自己也已要嫁为人妇,只想与你外婆冰释前嫌,故而才备此贺礼以表诚意。你外公外婆一见之下甚为喜爱,自是欣然接受。可是……“
陡然声音一颤,倪绣荣垂泪道:“谁知她竟如此歹毒,在这蝴蝶之上下了怨毒至极的毒咒。你外公外婆成婚未及一载,适逢两国交战,战况惨烈,死伤无数,国内所有杏林国手皆被征召到前线随军,你外公正值青年又医道高深,自然更是难辞其责,在军中屡救圣驾甚得君心。”
轻叹一声,她接着道:“你外公临行之时,外婆已身怀六甲,临盆之日却正是战事吃紧之时,两地远隔千里,不得相见,你外婆难产血崩,生下为娘后便撒手人寰,可怜你外公身为医官却只能任由自己的妻子死在满床血泊之中。”
拭泪凝噎半晌,倪绣荣哽咽道:“你外婆便是应了那句‘身上浴血’,而为娘正是‘心中有泪’,为娘这些年来的苦,只有你外婆的在天之灵冥冥中知晓罢了……蝶儿,娘知道,娘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爹……”
胡蝶沉默着,或者她也只有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