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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白马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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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分别后,练霓裳方知天地之大。
足有练霓裳隔着小唯那么远。
但小唯总在轮回中,一世一世,练霓裳总能找到她。
尘世乱乱纷纷,兴衰哭笑平常。
不停地遇上很多事,遇见很多人。
有普通的,有特别的。除了小唯,都淡忘掉。
还除了那场雨。下在山脊,树林草地自顾自在“鞋鞋”的唱,溪流翻滚浑浊,像是山哭花了脸。
瘦骨伶仃白马,身量细瘦少年,遇见在山崖边。
上了年岁的马踩不住湿滑山道,不怕不急,悠哉哉挂半空,鞍子叫少年一手提住。
少年也不急,另只手扒住岩石,眼角弯弯。笑着笑着一点害羞:帮帮忙?
老马下盘不稳,脚程是不赖的,少年年纪不大,轻功是不赖的。
一路赖着练霓裳下了山。悻悻:其实我挺厉害。
骄傲坚持也只一点,不惹厌,叫人不舍得耐心用完。
少年人的手永远白嫩好看,刚剥壳的煮鸡蛋玉笋子,勒出几道血杠子藏不住,格外就可恨。歪歪斜斜岔路口上指指自己:这是小龙,再指指白马:这是老虎。
不笑的时候眼睛挺大,嘴巴挺小,眉毛粗了些乱了些,还是个好看女孩子。
引得练霓裳侧头,多看一眼。
女孩子不是女孩子的名字,白马不是白马的名字。
耐心解释:还没开始掉牙齿的时候,老虎叫小虎。可这世上没有小虎长大了,还叫小虎的道理。
练霓裳再侧一侧头,白发在风里细散飘,没有开口。难得好奇,都写脸上。
小虎长大了是老虎,小龙呢?
少年笑得打跌,摇头:我不长大。
雨滴变雨丝,阴云里唏嘘几缕金黄落白马颈子上,拍一拍:老虎,和白发姐姐说再会。
离别时一条影子身前两条影子身后,看上去真像是缘分到头。
第二天,瘦骨伶仃白马得得跟上来,再后面跟着身量细瘦少年,笑眯眯:再会了,挺快的嘛。
有时候,天地不那么大。
三条影子绕着圈儿躲着亮,身前身后,齐整整的。学着练霓裳沉默,偶尔些话讲自己,偶尔些话讲给自己。
快快慢慢走过好多路。
老马老,少年少。旧掉的马辔头,发灰的白衣衫。
春天过去一半的时候,练霓裳站岔路口,话说给少年听。
我在找人。
嘴角放下来,很快又翘上去,下巴在胸前抵着。难得像了回女孩子,偏手不安分,抠鞍子上一点剥落生漆。
我也在找人。
少年人总特别聪明,尤其有些时候。
这一次没有说再会。
因为春天过去一半的第二天,瘦骨伶仃白马得得跟上来,再后面跟着身量细瘦少年。
新的白衣衫、马辔头,还有笑容:我找到了。
挺大的眼睛弯着,有点害羞。
还有点笨,不惹厌。
白马洗刷干净,精神头是好的,破天荒同意少年骑上一回,新蹄铁意气风发磕长巷石板路,颠得话声颤。
你找人,我陪你啊。
好似栀子花开噼噼啪啪,清脆香:陪你找到她,陪到你不找她。
很久以前,小唯把大尾巴卷在练霓裳手腕子上,嫩脸扳起来,老气横秋:一个人吗?我陪你啊。
四下里草随风长,生动动人。
独自一人的日子过惯了,突然又不是很习惯。
没得到拒绝,哪怕是给老虎发着威尥下马背来,踉踉跄跄,还要挣扎去拍一拍马颈子:我是不是很厉害?
哎这天底下,简直再找不出更大度的人,再寻不到更开心的事。
两人一马,从此沙海里,烟波上,寂寂无人声,都叫红尘十丈兜住。
衣衫新了又旧,肚子饱了又饿。不说话的时候,吹着笛子叶子,有时候雀儿鸟儿撅了嘴飞远去,有时候姑娘小伙红了脸望近来。
白马慢慢嚼着草料子,等少年的脸也红起来。
少年好脾气,为些奇奇怪怪理由,帮过许多人;少年坏脾气,为些奇奇怪怪理由,揍过许多人。
偶尔也被人揍。
白马更慢地嚼着草料子,连带练霓裳都一点期待,等少年的嘴角肿起来。
樱桃正红透。一场大架的报酬,小心翼翼兜前摆里,顾不得星星点点沾染,甜的香的。
和小姑娘怯生生破涕为笑。
是不是挺厉害?
拈几颗扔嘴里,扯住了,疼,还笑。
呲着牙漏着风:还没有问你,你找的人,是谁呀?
她叫小唯。
她也是神仙吗?
不,她是狐。九霄美狐。
很漂亮吗?
很漂亮。
很厉害吗?
很厉害。
她很喜欢你吧?
很喜欢。顿一顿,又重复:嗯,很喜欢。
少年的笑容不见了:那你怎么会丢了她?
是啊,为什么?
不过不打紧,她一定在等着你把她找回来。自老虎口中抢下最后一捧樱桃,个顶个水光剔透:真不尝尝?
不开心都只一忽儿时光,真好。
樱桃熟完,轮到李子;没了李子,还有杏子。
先是霜,再是雪,一样样挂满青山,簌簌白了头。
转眼就会是一年一年的过。
一直陪着吗?一直有多久?
如果练霓裳一直一直找不到小唯呢?
少年双手捂进白马背上褥子里,背脊是瘦竹,单薄胸膛挺一挺,笑出浅白薄雾。凝几粒细霜粗眉毛上,抬一边。
不怕,我有一辈子呢。
石榴籽一粒粒尚泛着青和白,长夏尽头,七夕先至。
裙子倒成全正宗石榴红,窄领花锦,逦逦翩翩,薄薄的艳。头发放下来,是挺好看女孩子。
湖上浮灯次第亮。这一晚,偷了星夜风头,映分明周遭嫩气,一水儿少年模样。
少年侠客刚窜完个头,特有的瘦。衣裳鞋子都崭新,写着母亲。长剑流穗悉心打理,时时要爱惜摸一摸。
眸子里,一半江湖一半家。
背着手并着肩,侧头来望挺好看女孩子,白日里暑气未退似,脸颊烧得烫。
女孩子就该穿着漂亮裙子,漂亮的湖畔长汀,和漂亮少年郎看蜻蜓来来去去不歇息。
是啊,不该吗?
神仙道理真多,也真对。
裙子高高兴兴整齐叠包袱里,包袱高高兴兴央了老虎负上,老虎高高兴兴牵住了跟着霓裳。
石榴簪子别衣襟上前前后后晃,浅底靴子踏细沙里悉悉索索响。
少年侠客生涩相思,别在衣襟上。
那个男孩子好像很喜欢你?
嗯。
你呢?
我也是啊,昨天晚上拉住手的时候,很喜欢。
现在呢?
还是喜欢。
那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没有跟着你喜欢。
少年也有好多道理,好有道理。
那,又为什么喜欢跟着我?
凉春染雨天,长出第一根白头发的少年,一手拉着老虎马鞍子,一手扒拉岩石上。
来不及不开心,黑衣白发行近来,眉宇凉凉暖暖,挂落雨丝分明。
原来长白头发也不是很可怕的事。
爱惜的摸一摸衣襟,靴声踏踏。
一个问题得了答案,就有好多个冒出来。
不过不急,有一辈子呢。
天地很大,有故人,有敌人。
什么时候练霓裳找到小唯,与天狼族后裔找到练霓裳一样轻易,该多好。
都纠缠,生死不肯休。
少年笑一笑,白衣衫斑驳红,像那再没穿过漂亮石榴裙。
指尖晦明悄生,隔着结界映练霓裳眼底,像那再没见过满湖荧荧亮。
莲华印漂亮,要命。别人的,自己的。
很久很久以前,在老虎还是小虎的以前,大和尚教的。
大和尚一张大嘴,吃肉,喝酒,念佛偈。
若无世间爱恋者,则无忧苦尘劳患,一切忧苦消灭尽,犹如莲华不著水,嗝。
大和尚还说:什么时候愿意死了,就用这招做该做的事。
想做的事。
是不是很厉害?
笑着笑着一点害羞,抬手摸摸白马颈子。
白马在身边跪着,老得仿佛再也站不起来。
真可惜,一辈子原来这么短。
也挺好。
我走啦。
别忘了找她。
眼睛慢慢闭起来,像是还在笑,像是还在笑着说。
我不长大。
或者路走下去,练霓裳总能找到小唯。
身后很老很老的白马,牙齿都掉光。
独自一人和独自一人,不一样。
或者哪一天,雨下在山脊上,湿了白衣衫。
遇见老马老,少年少。
身量细瘦,眉毛粗些乱些,还是好看女孩子,挺大眼睛一弯就不见。
或者这一次,练霓裳的问题都出口,得应回。不说话的时候,吹着笛子叶子,不开心都只一忽儿时光。
你是谁?打哪儿来?还怕长白头发吗?
我在找小唯,你要陪我吗?
一辈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