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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六章 分别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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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住学生宿舍,最大的问题是洗澡。研究生宿舍比本科生宿舍好一点,虽然宿舍内没有洗手间,可是一个楼层公用的大洗手间里好歹还有几个隔开的冲澡间,但问题是温度——除了夏季,其余时间冲澡间完全是摆设,所以,洗澡问题,还得跋涉到学校的公共澡堂去解决。刚上大学的时候,去公共澡堂洗澡是李郁的噩梦。她非常不习惯和熟悉的人赤裸相见,简直无法想象!太可怕了!大学头两年,她没有什么好朋友,洗澡都是独来独往,进了澡堂低着头谁也不看,洗完就撤,倒也没多大问题。可是和安芸好了之后,洗澡就成了大问题。安芸死皮赖脸地一定要求和她共浴,如果李郁拒绝,安芸就把“不和我一起洗澡”上升到“不想和我做好朋友”的高度进行批判。最终李郁妥协了,同意一起去,不过进去之后必须各洗各的,不能互相偷看,安芸笑嘻嘻地同意了。两个人一起走到澡堂,各自花五角钱买好了票,推开澡堂的门,热气马上轰隆一下扑过来。满屋子都是裸或半裸的女孩,李郁迅速地让自己淹没在人群深处。等到她脱好了衣服,好不容易抢到了一个水龙头,把长发打湿并揉搓的满是沫沫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后背被拍了一下。她以为自己挡了别人的路,连忙往旁边让一让,但是后背上那只手仍旧在。她疑惑地转过脸来,努力把眼睛旁边的沫沫拂开,好睁开眼睛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安芸笑嘻嘻地站在她的面前,大眼睛好无辜好纯洁地看着她。李郁呆住了。安芸热情地说:“哇,好巧啊,真是太巧了,老熟人啊!”李郁反应过来,惊叫一声,落荒而逃。
那大概是李郁一辈子唯一的一次裸奔。她跑的太快以至于拖鞋都跑掉了,全浴池的女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而安芸在后面几乎没笑休克。
岁月荏苒,现在的李郁不但能够坦然和安芸共浴,而且还能互相给对方擦背。研究生的课相对本科生少一点,她们一般都避开周末时间,否则要五六个人抢一个水龙头,身体和身体摩肩擦踵,洗完了觉得比没洗还脏。周三上午,两个人都没有课,于是一起来洗澡,偌大的澡堂里有十几个女孩,每人都能悠闲地用一个水龙头,十分舒爽。安芸洗着洗着,忽然说:“喂,李郁,快看,那个女孩真漂亮!”一个女孩背对着她们正在洗头发,背影看上去像是中世纪的欧洲油画,粉红色的丰腴女体。李郁看了也点头称赞不已,安芸真诚地说:“我好想带上宁乡的眼睛,让他也看一看。”
她的表情那么纯洁无辜,仿佛是吃到了一块美好的蛋糕,所以要和宁乡分享一下、看到了一部美好的电影,所以要和宁乡分享一下一样。
李郁被雷的外焦里嫩,彻底无语了。
忽然,那女孩向她们转过身来,原来是她们平时在食堂和图书馆常常会遇到的语法专业的研究生。安芸和李郁都有点吃惊,因为那女孩穿着衣服的时候完全是泯然众人。安芸点了点头,悟出了一个严谨的大道理:“瘦的女孩穿衣服好看,胖的女孩脱了衣服好看。”然后,她抬起头,把学术的眼睛落在李郁的身体上,李郁又笑又恼,只好敲了一下她那稀奇古怪的小脑袋。
从澡堂里出来,李郁和安芸的脸蛋都红扑扑的,李郁的黑色长发刚刚洗完,更是惊心动魄的黑——安芸赞美李郁有点钟楚红的样子,但是,她强调,是毫无一点风情的钟楚红。再打量一眼李郁,她无情地下了结论:“负风情。”
负风情的、刚洗完澡的李郁走在春天里,忽然,她发现路的尽头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男生,这个男生背着行囊,正看着她笑。戴着眼镜,清秀挺拔……是陈劲松。
李郁觉得这个男生陌生又熟悉。凤凰的陈劲松有一种文艺范儿,而现在的他却平实了很多,衬衣仔裤,温暖敦厚的微笑,他不知道哪儿总是让她想起孙锐。
陈劲松是专门来看李郁的。他马上就要毕业,现在,到J市来是为了解决一个心事。
李郁给陈劲松借了一辆自行车,让他自己在J市玩一玩,没课的时候她就陪他,一起骑自行车在城市里溜达。他请了一周的假。
陈劲松不太喜欢去景点,总是要求李郁带他在老城区随便穿梭。李郁自从来到J市,一直住在新城区,对老城区一点儿也不熟悉。这当儿她惊喜地发现,老城区简直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她像是在自己居住了五年的城市旅游。老城区的街道都特别窄,让人感觉像是穿越到了八十年代,路两侧的树都苍老而繁盛,有阳光的时候,投在街道上的斑驳的叶影简直是诗。房子们都很老旧了,曲折通幽,全部都是可以用来发生很多故事的房子。
在这样的街道上,忽然出现一家精致的小咖啡馆,门口的风铃有一大捧蓝色的玻璃花朵,风一吹发出好听的叮叮的声音。陈劲松说:“我们进去,聊聊天吧。”
他这次来,是为了得到李郁的一个回答。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他不想再继续了。导师倒是对他寄予厚望,想让他继续跟他读博,但是他不乐意。他想去体制外的公司去做,去做那些具体的事情,去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谈判、勾心斗角,去挣能够轻松养得活家小的真金白银。他对那书中的黄金屋、书中的颜如玉统统感到厌倦,他要从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中脱身出来,到真实的社会中去厮杀搏斗。
总之,他对自己过去作为一个书生的历史感到厌倦,然而,过去里面唯一不能够抛弃的,是凤凰的李郁。那女孩的美丽和忧郁像是在他的心里烙上了一个印章。
现在,这个女孩就坐在他的对面,看起来有点慌张。
他说:“我在北京有两个工作的选择,都是外企,面试已经通过,有一个offer已经拿到,另一个还在等消息。但是如果你愿意让我来J市,我可以都放弃。”
李郁有点手足无措。不,她想到过陈劲松是为何而来,可是她一直逃避这一刻,因为总是觉得还没有准备好。
安芸也觉得陈劲松有一点孙锐的感觉。她说:“真奇怪,为什么你总是吸引这一类男人?”是的,斯文的、靠谱的、温暖敦厚的,男人。
可是现在的她不再是大学二年级的懵懂女生,那么稀里糊涂地走进去,又那么残兵败将地跑出来。对于重复一段历史,她没有那么多的勇气和渴望。
她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终于诚实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想好。”
陈劲松有点失望,但是他还是大度地说:“没关系。”
李郁感到一阵歉疚,像是为了给自己辩护一样,她说:“J市不像北京,没有那么多的工作机会,你不要到J市来。”
陈劲松说:“其实李郁,你也可以考虑以后到北京发展,你毕业后可以来北京工作,也可以继续考博,我可以向我导师推荐你。”
李郁还有两年才毕业。她突然感到松了一口气,两年后的事,两年后再说吧。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在路口等红灯,风吹过来,拂起李郁的长发,陈劲松忽然说:“李郁,你很好看,你知道吗?”
李郁低下头。
她当然知道,因为有一个男孩这样说过。但知道又有什么用?她的美全部都是浪费,永远不再会被那个人看见。
她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送走陈劲松,李郁有些怅惘,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安芸一针见血地说:“你失去了一次特别好的结婚的机会。”然而,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不会对这句话感到恐惧,在未来的漫漫岁月里,应该还有无数结婚的机会等待着她。
六
春天越来越深,有一点初夏的意思了。周五这一天,是初夏里难得的温柔天气,天蓝,风柔,不冷也不热。上午李郁还看到了安芸。她刚刚买了一件布满樱花的长裙,今天是第一次穿,所以尽管她在教学1楼上孟老板的专业课,李郁在图书馆看书,她还是在班空时间特特跋涉千山万水跑到图书馆来得瑟一下。可是她只来得及提着长裙做淑女状转了一圈,就撒丫子跑回去——孟老师特烦学生上课迟到,他迟到可以,学生迟到就十分光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主。
中午吃饭的时候李郁去安芸的宿舍,舍友说安芸上午上课的时候接到了一个传呼,没和任何人、包括孟老板打招呼就离开了。李郁没有在意,就安芸的疯狂来说,什么做不出来呢?说不定已经跑到了Q市,就是为了让宁乡看看她那美妙的樱花长裙。
下午是研究生的公共政治课。李郁刚刚替安芸应付了老师的点名,传呼就响了,是Q市的号码。李郁连忙按断,政治老师非常马列的眼光已经扫过来。不到十分钟,传呼又响了,这次还加上了留言:请速回电话,重要事情!
好不容易熬到课间,李郁冲出去找电话打回去,那边是一个焦急的女声:“请问你是李郁吗?你能不能到Q市东郊火葬场来一趟?安芸在这里!”
李郁的脑袋轰地一声,她大声地叫道:“安芸怎么了?出车祸了吗?”
出车祸的是宁乡,宁乡死了。
东郊火葬场绿化很好,到处是缤纷的花树。李郁匆匆赶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穿着樱花长裙的安芸坐在一棵花树下的藤椅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空的某个方向,脸上还带着凝固的笑意。看到她跑过来,站在安芸旁边的一男一女松了一口气。女孩迎上来对李郁说:“我是宁经理的助理赵琳,安芸从来到这里开始,一句话都没说过。我们领导不放心,让我们陪着,你来了太好了。宁经理的妈妈参加完追悼会就被送到医院了,现在还神志不清,家里也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你来照顾她吧!”
女孩漂亮的眼睛又红又肿,看样子也十分伤心。
宁乡死在深夜的高速上。那一段高速正在去J市和回宁乡老家的交叉口。他的车翻出护栏,翻滚了好几次,宁乡从车里甩出来,后脑受伤,凌晨四点被发现的时候,血已经流尽。
他出发之前没有给任何人电话。谁也不知道他半夜出发,是想要奔赴哪个女人的怀抱。
李郁蹲下来,泪眼婆娑地看着安芸,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她的身体,说:“安芸,我们走吧。”安芸的眼珠不动,半晌说:“你来晚了,现在这个不是宁乡的烟了。”
声音嘶哑古怪,完全不是安芸的声音。
李郁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才看到火葬场那个最粗的烟囱里,正冒着一些淡淡的烟,淡到几乎是白色。
安芸的眼珠慢慢地转动,落在李郁的身上,她微微一笑,还有点俏皮的样子:“宁乡的烟是青色的。”
李郁抱住她失声痛哭,大片大片的泪滴打湿了安芸裙子上的樱花,让那花朵看起来有种马上就要凋谢的凌厉。可是安芸一滴泪都没有。她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手指尖紧紧地捏着一张照片,是她平常放到钱包里的她和宁乡两个人的大头照。李郁试着想拿开,但安芸紧紧地抓着不放,手指关节都是白的,泛着青紫,可见已经捏了很久。
安芸轻轻地说:“李郁你知道吗?宁乡妈妈不让我把照片放到他的衣服兜里。她恨我。”
安芸乖乖地让李郁领着,坐夜班火车离开了Q市。那个华灯初上的城市在她们背后奏响了哀乐,然后一点一点地消失。对安芸来说,Q市是一个巨大的暗沉的棺木,充斥着世界上所有的、一切的死亡,死的不能再死。要等她度过漫长的十年,才有勇气重新来到这里,抬起头,看看那个她和宁乡曾经住过的房间。
她们打车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李郁拉着她的手穿过大片大片的黑暗,早开的花朵都已经败落,铺了一地,踩上去是一声又一声细碎而疼痛的尖叫。暮春的夜风鼓荡着安芸的长裙,李郁觉得自己在拉着一个没有重量、没有体积、空空荡荡的幽灵走路。
李郁替自己和安芸请了假,在宿舍里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安芸不拒绝吃饭喝水,可是一直不睡觉。从白天到黑夜,她就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半天也不眨一下,好像天花板能够给她一个解释,一个答案。安芸宿舍里的一个女孩子结了婚,一般不在宿舍过夜,李郁晚上可以睡在她的床上,可是她不敢睡。其他女孩子们劝慰的话说了一轱辘车又一轱辘车,安芸只是不肯说话。李郁本来就是不爱说话的人,这会儿急的更是说不出,一夜之间嗓子就红肿起来。第三天,李郁终于熬不住,让别人看着安芸,飞速地跑出去买了一点去火的中成药,然后,犹豫了又犹豫,买了一瓶佳乐定回来。她妈妈姚老师有失眠的老毛病,床头柜里常备这个药。
回到宿舍,难得安芸竟然坐了起来,靠在被子上,人小小的一团缩在那里。李郁小心翼翼地拿出两粒药,预备了一堆话要哄安芸吃下去。可是安芸二话不说,拿过来问也不问就吃了。而且,好像吃的不是安眠药、而是兴奋剂一样,安芸忽然来了精神。
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李郁吓了一跳。
安芸说:“李郁,你猜,血流光了会不会很冷?”
李郁无言以对。
安芸又说:“他会不会很疼?他会不会想我?他躺在地上的时候,能不能看到那天的星星?”
李郁哭了,她走过来蹲在床前,用她那也已经嘶哑的声音说:“安芸,亲爱的,乖,我们睡一会儿吧。”
好像用了好大的劲儿,安芸才把自己的眼珠从那茫然的虚空降落到李郁身上,她说:“再给我两粒安眠药。”
安芸终于睡着了,长长的眼睫毛疲惫极了地散在脸颊上。李郁还是不敢睡,她紧紧地握着那瓶佳乐定,觉得放在哪里都不放心,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睡眠却浅而碎,又被梦割得遍体鳞伤。
又一个清晨来到了。宿舍其他女孩子叮叮当当的洗刷声反而让李郁觉得安全,实在太过疲惫,轰隆一声,像是掉进了陷阱一样,她睡着了。
不知过了很久,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吓了一跳,安芸正坐在对面的床上,直直地看着她。这几天下来,她的眼睛完全凹了下去,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夸张的像是上了烟熏妆,脸上却有一片不正常的红晕。
李郁吃惊地跳起来,四处看了一下,应该是中午了,室内光线明亮。忽然,什么东西砰地顺着她的身体掉在了地上,骨碌碌滚出去老远。低头一看,原来不小心自己的手松开了,一直握在手里的药掉了。李郁狼狈地去追赶那只药瓶,弯腰捡起来它,还是紧紧地握在手里。
安芸看着那个药瓶,忽然幽幽地说:“你担心我自杀是吧?”
李郁说:“不,不是,忘了把它放起来而已。”
安芸冷笑:“真多余!我为什么要死?我死了能和他在一起吗?如果能我就死,如果不能我为什么要死?”
李郁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本能地握紧了药瓶。
安芸却越说越激动,她赤脚从床上冲下来,摇晃着李郁:“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要死!我死了能再让他抱抱我吗?我死了能让他再亲亲我吗?能不能啊李郁!”
李郁顾不上回答她了,因为冲上来的安芸的身体像个正在喷火的火炉。
她发高烧了。
安芸爸妈接到了李郁的电话,四个小时不到就赶到了J市。两个中年人下了车,几乎是跑步冲到了女生宿舍。安芸妈妈的高跟鞋把楼层的地板踩得咚咚响,惹得其他宿舍的女生纷纷探出头来看。安芸已经吃过了退烧药,穿好了外套,静静地靠在床上,脚边是李郁为她收拾好的行李,两只黑洞洞的大眼睛不知道在看往何方。看到安芸,首先哭出声来的竟然是安爸爸,他情绪激动地一把把安芸抱到怀里,哽咽地说不出话。安芸推开爸爸,低声说:“别哭了,死的又不是我。”安芸爸爸一愣,安芸妈妈已经推开他扑上来,搂住安芸,喃喃地说着:“芸芸受苦了,芸芸受苦了。”然后迅速地拿出一只翡翠镯子给安芸带上:“你太姥姥一定要马上给你带上,好压压惊。”
安芸抬起手臂,漠然地看着那只自己曾经挖空心思想要占为己有的镯子。
百年的老翡翠,绿的沉稳,绿的浑浊……绿的残酷。
命运,这难解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