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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伍先生4 ...

  •   我一旁看着看着,不由心生酸楚。先生这一年来时常这样神伤,一个人不言不语的入定住,有时眼角还会克制不住的落下泪来。每每想唤醒了他,又伤感此时先生这般憔悴模样,想劝几句,又不知这话儿该从何说起,若由着他这样回忆下去,待情不能自禁时必又要借酒麻痹了去,眼看着先生的身子骨就这么一天天的坏了下去,我心里如烟熏火燎一般疼痛,却又无力襄助无以解忧,只觉浑身疲软劳乏打心眼儿里往外的烦闷。
      眼看着此时先生又往书架寻酒,一横心疾步上前,挡在头里说道:“芳儿恳请先生爱惜身体,别再喝那劳什子的黄汤了,您已经比年前瘦了好些,要再这么下去,只怕您……”一时泪噎在喉哽咽难言,抬头看见先生的手已碰在酒壶上,一咬牙拨开先生将酒壶抢在手里,急走开几步背对着,不管不顾说道:“这穿肠毒药能让先生一时痛快,可也能要了先生的性命。芳儿知道先生这是心里苦,可再苦再痛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您现在哪怕再难过再伤心也都无济于事,何苦这样跟自己个儿过不去!这七年里芳儿一旁看着先生煎熬,心里也不好受,总想着若能替先生分担些苦楚就好了,可见先生这样不爱惜性命,更是叫芳儿痛心!先生,您若是这么舍了芳儿去,芳儿日后还能有何人可靠,何人可依!”
      一口气说完泪如雨下,抱着酒壶伤心的只想作声,手指狠狠的抓着冰凉的白瓷壶把儿,只不能将这壶搓圆压扁了才好。身后先生一直未言声,屋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听见我一人啜泣声音,虽有心忍住不哭,却好像有只手死死的攥住了心窝,又是酸又是痛,克制不住的抽泣,几不成声。
      隐约觉得有只温暖的手落在额头,又有只手从我怀里想取开酒壶,我只牢牢抱着不肯放手,气恨恨的扭过脸去,头顶听着有人轻叹,先生声音悠悠响起:“记得芳儿小时候就很少哭闹,第一次哭是因为给我纳的一双鞋底被碉埔嘲笑针脚大。还有一次是因为辛苦摘下的枸杞被鸟儿一抢而空,没的给我泡茶用。第三次就是今儿这次,也是我见过芳儿哭的最伤心的一次,看看,哭得胭脂都化了。”我抽抽鼻子还是不抬头,看见先生从袖筒里拿出手帕,像小时候一样捏着鼻子让我醒,我有意不理会,先生举着手帕只不挪开,捏的我出气儿都困难,我悔不过,老大不客气狠狠清了清鼻子,还嫌不过瘾,又扯过先生的袖子擦眼泪,顺道儿把口水也擦了擦,伸手把鼻涕抹在另一只袖子上,方觉着稍稍满意了些。
      先生站着不动任我出气,见我愤愤的抬头看他,笑着说:“芳儿可是在圈地吗?”我气道:“要圈也圈些肥美良田,这瘦田荒地的谁稀罕圈去。”先生大笑:“我这亩瘦田虽只能种种麸皮半空子,若赶上雷公发脾气也是一样要弄饥荒的。”我被逗得有些松懈,可还绷着脸说:“雷公下雨还不是为了瘦田好,只怕再多的雨水也润不透那老碱地。”说着又觉伤心,眼泪在眶里打转,先生赶忙半蹲下腰替我擦眼泪,偏偏还是那块粘了鼻涕的,擦得我横一道竖一道的鼻涕,先生看我气得都忘了再哭,抚掌笑着:“芳儿这下可真有了雷公样儿了。”
      坠儿闻声早打进洗脸水来,双手捧着跪下举高脸盆,我摘去手钏耳环汲水清洗,先生取出块未拆封的香胰子给我使用,我接在手里,洗着洗着觉得气味儿熟悉,竟像是那人用惯了的薄荷味道,心下一动,忙埋头只做无知觉状,仔仔细细把胭脂残粉洗个干净。
      先生里屋有面圆铜镜,坠儿取来放在桌上,又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润肤的香乳给我抹匀,先生站在一旁看着,迈步走到书橱前,从下手处的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包,笑吟吟的放在我面前,边解开边说:“这是早先闲暇时候自制的七白粉和桃花乌鸡膏,比芳儿现在用的法兰西粉也不差什么,只用着更干净匀称些。还有这管描眉的黛笔,还是上次和二爷赌酒赢回来的,颜色自是极好的,比纯绛色的眉笔更提精神。”
      我依言用了,果然粉色透亮,胭脂浓淡适中,镜中看着人气色一新。再用那黛笔,轻轻描一描眉梢已显远山姿态,不是常见的纯黑,乃是淡淡的灰黑色,夹带着亮粉一般闪闪如星。坠儿一边看着叫好,说姑娘这一捣持,一下子从花木兰变成了病西施了。我轻啐开她,起身给先生看,先生也说是好,又用黛笔给我眉心中描了一绺颦纹,笑说:“这下真真是个捧心西子了。”我微臊了,扭开头去瞧镜中人,只见人影绰约间粉面含羞眉梢有情,目光清亮如朗月,点点樱桃口含笑,竟一扫先前的勃勃英气,多了些汉家柔媚女儿姿态。
      我看得满意,转脸朝着先生笑道:“先生真真完人,小女儿家的脂粉经先生手造出来,也如此不同凡响。”先生笑说:“本来这些就是游戏用,芳儿若喜欢,以后经常做些给你妆容可好?”我还没及拜谢,一边坠儿早插烛也似的拜下去,口称道:“那请先生也教坠儿做些,以后好伺候我们姑娘用。”我笑骂:“你这小蹄子,明明是自己想要,偏把我推在前面作幌子。”先生不以为然,只说:“女子爱美本是天性,这脸面上的功夫可不比其他,天姿国色也是非好脂粉不足以烘托的。”一时应允,坠儿欢喜不已,又见先生皂白袖口点点着污,忙殷勤着去寻了件干净衣裳,伺候先生着换下长袍。
      待重新坐下来,一转眼看见书桌上还摆着那只白瓷酒壶,见我瞪视,先生自失的一笑,起身折了一枝腊梅插在壶里,随手放在中堂条案上,只做花瓶供奉。我这才罢休,暗自坏笑着拿起书本,嘴里说道:“赶明儿去白云观参拜,芳儿也去寻个牛鼻子道人问问,听闻道家不忌荤酒,只不知是否也像我们先生这样,不用净瓶插杨柳,反取腊梅供酒香呢?”
      先生笑笑,手按书本,也不翻开,只一边微微摸索着封皮锐角,一边笑着说:“释教禁欲,忌荤腥不论酒肉,是连韭菜香芹葱姜蒜一概列为五荤的。日常饮食更是连酱料油盐也不能多用,一味要求自身定力克制欲念困顿,以追求心灵的顿悟或渐悟。相比之下,道家则讲究本源自然,追求的与世无争旁观事局,修炼中以身体为丹鼎汤镬,借助天地万物之灵气仙丹妙药之效力层层升华,不持执念不忌荤酒,游历也可隐居也可,反倒散脱了许多。”说着话转头微笑的望着我,“赶明儿芳儿也替我向牛鼻子老道问问,若伍某他日有缘遁入空门,能不能也学做个道人,无酒肉也可,无肉鱼也可。千万别拜了西山那些老和尚为师,拉着伍某每日去吃些个青菜豆腐,岂非生不如死啊!”说着话还摇头扮蹙眉状。
      我知道先生是想哄我开心,用力忍住笑意还扮赌气样儿。先生也不理会,接着还说:“想当年那鲁达做了和尚,每日肚子里只能装着青菜豆腐,寒冬腊月敲鱼念经枯坐蒲团之时,大殿上嗖嗖的穿堂风刮过,冷得他想竖一竖汗毛,低头一瞧,这才发现,原来汗毛也早被剃得一干二净了,哪里还有的一星半点反应。一时后悔起来用手去挠头皮,只可怜头顶又没有半根头发御寒,只摸得着几点香疤而已。恨起来一捋下巴,这才想到胡子早就剃的剩不下半点,胡茬也不许留下。正郁闷间,正巧听见台上主持讲解佛经,说出家人应四大皆空,无目无口无嗅无闻无听。鲁达听着一下子就站起身来,冲着台上老方丈嚷道:“好歹还给留下两条眉毛挡挡灰尘,不然洒家这脑袋岂不成了个蛋吗!”
      我到底撑不住,乐的前仰后合,拿拳头连连捶打桌面,震得茶盅也微微颤动。坠儿靠在墙角的脚凳上也笑的拿衣服掩着脸,外堂正收拾家什的两个小厮也跟着傻笑,先生也手点着桌面发笑,一时穷庐内笑声此起彼伏,其乐融融。我是越想着越可乐,见先生难得这么好的兴致,索性也不读书了,站起身来拉先生的衣角,说道:“芳儿斗胆,求先生再讲个笑话。”
      先生笑着刚要发话,忽听得院门外有人高声笑语:“今日穷庐好热闹啊,看来老夫这次可算来对了时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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