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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此间少年5 ...

  •   清康熙六年 九月三日

      一夜北风,推窗但见满地知秋叶黄。
      独自一人僵坐床前冲着窗外发呆,直到织瑞捧衣来问,方才醒过神来。信手挑选了件浅蓝色白描花样的,转身瞧见镜中眉心惺倦,目含血丝,仍是一副懈怠模样。
      叹了口气,合上镜匣,吩咐绣禧将昨晚挑灯翻看的账簿一一收拾了,走到水盆前自汲凉水激面,胡乱擦拭了水珠将手巾随手一丢,自走回妆台前坐下了。缀彩急忙在身后站定,轻声问道:“姑娘今儿想梳什么发式?”
      “和昨儿一样就好。”我支着腰肢打开首饰匣子,迎面满眼珠翠惹人眼晕,虽不耐烦,却不能错了一点规矩。想了想,将匣子里的金凤对钗取出,又取出一排翠玉珠花,一双白金蓝宝耳钏也是不能少的。一边坠儿早捧上一盘新折插花,信手捻了朵长枝紫菊插在鬓边,也就罢了。
      门外早有乘软轿候着。二婶为我早上能多睡会子,特地指派了这称小轿给我代步,每日不到寅时就在门外等候,抬轿子的小厮皆是打庄子上选来精壮后生,抬起轿来四平八稳,上坡下坡如履平地,倒也省去我许多奔劳之苦。
      虽腹中饱胀不耐饮食,奈何有景嬷嬷一边目不错睛的看着,只得勉强划了半碗粥。见坠儿已将一应什物准备齐全,于是推碗起身,由景嬷嬷搀着送出院门,带着坠儿坐上软轿,旱地行舟往穷庐上学去了。
      一路挑帘远望,尤见福海荷塘枝叶凋零,花时将尽不复当日盛景,心中不免惆怅,好在耳边有个坠儿,一路指点着满园菊芳,这株是绽金吐翠,那朵是紫气东来,叽叽喳喳甚是聒噪,却也平空减去了几分寂寥。
      转眼到了穷庐,我吩咐坠儿留在院门外听事儿,也不去理会她那失落模样,自提起袍角往屋里走去。
      还未踏上厅前石阶,就听见屋里吟诵之声朗朗传出:“明月当空照,轻风和松吟。枝头栖寒鸟,谭池印孤影。前生参道晚,半世蹉跎意,何将杯浊酒,犹待归来迟。”,心头一动,不觉加快脚步,轻轻挑帘迈进屋里。
      穷庐之中此刻已是人头攒动,但见先生一人踱步厅中,手中随意打着蒲扇,嘴里点评道:“张道长意境质朴,合道家出世本色,虽不是上佳之作,却是难得有诗有画。”但见张道人坐在堂前圈椅之上,听先生点评似无所动,默默点头不语。
      我见龙广海已端坐竹榻之上,身后依旧是魏东亭负手侍立,正待行礼,却被先生止住,笑着说道:“从今日起,进得这屋便不分尊卑长幼,不必拘泥礼仪,只求言自真心即可。”说完自负手继续踱步,口中说道:“方才说起诗文,拿这堂前古画为题,诗词歌赋不限。张道长先做了一首律诗,接下来该魏世兄了。”
      魏东亭一愣,似是全无准备,却见满堂人等都盯看着自己,龙广海也笑吟吟的点头,无奈说道:“东亭一介武夫不懂做诗,但先生有命莫敢不从,只能献丑了。”
      说完垂头思虑片刻,既而吟道:“江潮纷纷逐海平,梦回边角连营滞。把盏枕剑听风雨,破窗但见暗涨时。”
      众人犹待回味,先生摇头大笑道:“魏兄这首七言律有欠工整,又平仄不分,却难得气势逼人,蕴意诚恳,贵在坦诚而已。”众人点头发笑,魏东亭也自羞臊,垂头闷声暗笑。
      我坐在下首细看堂前古画,心中暗暗打着底稿。耳边忽听先生说道:“芳儿思量了这么久,必是有好的了,也不妨说出来叫大家一并听听。”心中一个慌乱,抬头恰好撞上龙广海的目光,心中又是一惊,急忙收敛心神,偏头向着先生说道:“芳儿素乏急才,思来想去只做的小诗一首,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说完望着古画轻轻吟道:“漂泊何由返故园,梨花春雨照离魂。凭将别后双红袖,寄取东风旧泪痕。”
      吟罢垂头不语,只觉头顶一片目光灼灼煎熬,还是先生发言道:“好,好一个寄取东风旧泪痕。虽在结构处有待推敲,但贵在收尾处点睛一笔。”我刚要言辞,就听上首的龙广海说道:“本来一直没什么才思,此时恰好也有了一首,有缺憾处还请先生指教。”
      说完起身面对古画站定,唇边含笑,朗声诵道:“东风作絮粘春衣,太息萧条景物非。扶荔宫中花事尽,却羽殿里昔人稀。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往日风流云烟散,梁园回首素心违。”
      先生合掌击节:“好,世兄此诗有长信秋词之精巧,却无怨歌行之悲切,更于结尾处峰回路转,不但一扫脂粉之气,且又有新意,理当居今日之鳌头。芳儿的律诗居二位,张道长和魏兄居末,各位看次友如此评判可公允?”
      龙广海听了微微一笑,扭过头来竟是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我,眼神里半是戏谑半是执著,半是炫耀半是探求,倒叫我一时愣在当场,仿佛心有应合,却点滴连不成言语。
      在座众人无不称赞,纷纷要抄录回去。我急忙收回眼神,自告奋勇去寻来笔墨纸张,自己动手浓浓的砚了一池,低下头去匆匆记录不语。
      一时抄完重新坐定,魏东亭不动声色将花笺接了过去,先生笑对龙广海说道:“次友生性散漫,不耐八股,平日给芳儿只讲诗词史记,若是世兄为科举文章而来,只怕是来的不巧了。”
      龙广海也是一笑,懒洋洋地摇头说道:“广海慕名前来为的是真材实学,那做敲门砖的八股文章不提也罢。还请先生照心意授课,广海自当洗耳恭听。”
      先生点点头,笑着看了看我,却不再多说,仍是翻开《史记》,说道:“上次给芳儿讲到汉文帝七国之乱,今日就接着讲下去好了。”
      此后一个上午的时间里,先生先讲一会儿史记,又讲一会儿中庸,间插着说文解字,偶尔还提及椑官野史的记载,五花八门触类旁通,信手拈来滔滔不绝,我从小听先生讲学,早已习惯他这般天马行空,起初觉得热闹轻松,散学之后才发现,自己记得住的不过是皮毛玩笑,先生将言谈真意掩藏甚深,非博闻广记不足以领会。于是渐渐养成习惯,经史子集无书不看,时政大事无不关心,足用了两年方才完全跟上。可眼前这龙广海,嘴角含笑听的细致,神色间虽是懒散,却每每能于关键处论道一二,显见这腹中已是有百十本书的积攒了。
      我心中暗叹,此人果不是池中之物,□□兴矣。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先生说道:“芳儿,去把咱们那件什物拿来。”激灵一下醒转过来,心知方才是走神没听见吩咐,却也不敢再问,一个起身就往书房里走,心中揣摩着先生要的大概是那样儿东西,于是打开书橱寻了只纸筒出来。
      待回来时见众人都笑,只听先生说道:“我还没说要什么,芳儿就给拿来了,这倒是要好生看看了。”说完接过纸筒,抽出一筒卷轴,在桌上徐徐展开,龙广海凑上前观瞧,但见是一幅手绘的疆域图。
      先生笑着说:“果然还是芳儿知我心意,要的正是这幅地图。世兄请看,这里是武帝之前的神州疆域图,黑线是秦长城,两条黄线是长江黄河,红点是藩国,绿点是封地,其余都是皇家领地,这个,这个,还有这些,就是作乱的七国及附属小国”随手拿起几只金桔放在地图上,“这里是先锋,这里是后援,沿此条线路北上,用兵约计十万众,那,还有这里,这里,都是交战之地……”
      先生每次都是这样,一说到行军作战就分外投入,龙广海更是看的仔细,须臾间一扫懒散模样,不时点点指指,低声发问 ,紧要时还会一再强调,显见是完全沉浸其中了。
      我一旁静静看着,不觉想起小时候,阿玛也是在这间书房,也像龙广海这般深深躬着腰,双眼直盯着地图,认真地恨不得把头也埋进去似的,一点一点细细推敲小声和二叔讨论着,若我在一旁看得无聊,就会大叫一声冲到阿玛身边,两手揪着他的袍摆,撒赖的定要他举高高。阿玛也从来不着恼的,总是笑眯眯的将手边事儿丢下,抱着我高高举过头顶,放下,再高高举起,再放下,直逗得我咯咯发笑玩的一片天昏地暗,这才轻轻放回椅子上,看我累的昏沉沉睡去,阿玛会宠溺的捏捏我的鼻尖儿,重新回到桌旁继续看图。
      有多久没有阿玛的消息了,又有多久没见过额娘笑了,为什么幸福总这么短暂,永远只在当时的一霎那间?
      我默默出神,深陷回忆不能自拔,几不曾沉沉睡过去。突然感觉有双眼睛一闪而过,仿佛暗夜打闪一般,直射得我猛然间清醒过来,抬头待去寻找,却见眼前依旧一片聚精会神,三个人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地图,将千年之前一场恶战于方寸之间细细演练策划,虽不闻厮杀之声,屋室之内却隐约一股兵气萦绕,震慑的人嗫嗫不敢作声。
      同样是纸上谈兵,这两个男人却谈得这般磅礴激昂,真叫我不知是钦佩还是好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有人饥腹响鼓,于静室之中听的尤其真切。待要寻觅时,才发觉自己也早已饥火中烧,前心贴后背了。我终是憋不住,第一个笑出声来,紧跟着先生也笑,魏东亭也笑,唯有张道人不为所动,仍静静端坐椅上,闭目不语。
      龙广海边笑从地图上拿起只金桔,随手放进嘴里,边嚼边说:“暂且用骑兵部队充饥,一会儿再吃左翼先锋好了。”
      我笑得捂嘴,站起身来往门边就走,听先生嘱咐了声:“叫厨房多做几个菜,今儿着实是饿了。”我笑着答应,出去寻坠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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