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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淳儿4 ...

  •   一时笑语渐歇,撤下席面,换上李子花红白梨等果品,另有红枣莲子羹和肉糜粥,厨下备了酸汤解酒。略用了点,各自依旧围着圆桌坐定,随意捻着果子吃,知书早吩咐小丫头们将白兰瓜籽仔细挑出,单将瓜肉用冰块托着奉上,用小勺舀起来吃着既清甜又凉快,竟比酸汤更解暑意,边吃着瓜果一边即有热手巾奉上,一群小丫头在身后不远不近轻轻打扇,微微凉风送爽,果然受用非常。姑太太赞不绝口,招呼知书过来细细瞧了瞧,笑着对老太太说道:“前两年瞧着还是个见人怕羞的黄毛丫头,可现如今再瞧瞧,活脱脱跟换了个人似的,怎么看都有几分主事儿的模样,难得又这样会用心思,啧啧,真真是个可人疼的。这全京城放眼瞧过去,怕是就数我们老太太最会调教人了。”
      一晃儿已是月影偏斜,老太太话语渐少神色疲倦,满座人等纷纷起身告乏。老太太也起身,带着知书往内间歇息,又吩咐知茗伺候姑太太多喝点酸汤,打发车找几个稳妥的婆子送回府去。知棋回说有厨房专为淳儿熬制的大枣何首乌汤,已送到房中煨上了,另有百合绿豆汤送去各房宵夜,我随众人拜谢跪安,扶着额娘一道儿走出正厅来。
      走在廊下各自道安回房,额娘见六娘早领着乘凉轿等在廊下,于是嘱咐了我几句就上轿回去了。我带着缀彩织瑞站在道边目送,一直看着丝竹小轿一点点溶入夜色之中了,这才转过身,望一眼当空朗月,暗暗直了直腰,轻轻说了声:“回去吧。”带着众人依旧往东院儿走去了。
      刚到东院,就见着坠儿打院门里匆匆迎出来,一折腰问下安去,轻声说道:“姑娘可回来了,淳儿姑娘在屋里等了姑娘好久了。”
      我早已精神倦怠,一路走回来更觉疲惫,忽听坠儿这一句话,竟激灵灵醒转过来,回头看了一眼缀彩和织瑞,两人会意,捻轻步往院门边看守着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抽出帕子攥在手里,带着坠儿迈步走进屋里,暗自清了清嗓子,朗声笑道:“这是什么风把我们淳儿姑娘给吹来了,倒是我回来晚了怠慢了礼数去,还望姑娘恕罪恕罪。”
      正端坐桌边喝茶的淳儿闻声发笑,一手丢下茶盅,一手拉过我的衣袖扯在对面坐下,恨声说道:“好个没良心的小蹄子,这张嘴还是这么讨嫌,枉费了我在热河日日想夜夜盼,伸长了脖子等着你的书信,你倒好,一年没见,倒和我称起姑娘假巴来了。”
      我笑着捏过她的手:“刚学会了人前假扮斯文,背了人却还是这么嘴不饶人的。快让我瞧瞧,这一年身子可爽利了些?夜里可还有咳嗽?见了日光可还头晕了?”
      淳儿笑着双手拉着我:“都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毛病了,亏得你还替我惦记着。我这一年能吃能睡,老虎熊瞎子也打得死几只,一早砸了那个药罐子了。”
      我心头不觉一松,仍是拉扯过来细细打量,只见她虽仍有些唇色偏白,却是两颊红润手心温暖,谈笑间神采奕奕气息顺畅,显见是大好了。不觉一声长叹,淳儿见我这般做作,不觉笑道:“这么些日子没见,芳丫头还是这般婆妈,那些个不知道的,还真当你是个管家碎嘴婆呢。”
      一时眼里有泪光点点,却倔强的不肯叫它坠落。我又有什么不明白的,淳儿生性耿直,又极聪颖。虽然身子虚弱,骨子里却最是个傲气要强的,这些年尽得老太太疼爱,却可怜自小没有亲娘关怀,难免带出几分任性好强,不服管教来。一年前二婶见她虚火旺盛时常叫热,所以将她搬出碧纱橱送回西院儿,却还是叫热个不停,老太太看着心中不忍,于是特意送她到热河别院居住,没曾想在别院里又连续报了几次病忧,大夫诊断说不耐长途奔波,只可用心静养,所以在热河这一住,就生生住了一年。
      听她问道:“方才我拿着礼物去找纹锦,缀彩姐姐告诉我说不在了,再想问得详细点,却没人愿意说了。我想,姐姐这个管事儿的必是知道的清楚,所以才来问问,走之前还好好的,这才一年上下的工夫,好端端的人怎么就不在了呢?”
      我不觉感叹,这个丫头,说她不懂事儿,她又最会表面文章,说她懂事儿,偏偏还是这般心直口快的脾气,真真是叫我哭笑不得。
      想了想开口说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原来是为了这,就值当的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巴巴的一路跑来审我啊。本来我还备下了好东西给你贺喜,如此看来就不必拿出来了。”
      淳儿一听就发急了,扭着胳膊撒赖皮,口口声声嚷着要看,我轻轻捏了下她的脸颊,笑着说道:“你这丫头,白天收了那许多好东西,怎么还没个够?”
      淳儿伸长手臂合抱着我的腰,笑着把脸埋在肩头,说道:“那些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东西,饿了吃不得冷了穿不得,戴在身上沉甸甸,不过是惹眼用的。白天收的那一堆,加起来也比不过姐姐的一件了去,好姐姐,快拿来给淳儿解解馋吧。”
      我无奈摇摇头,笑着又捏了捏淳儿的鼻尖:“你这丫头,偏这鼻子比爱巴儿都灵。咱们这次可说好了,若是谁吃完了再捧着肚子喊撑,就叫谁把个园子里里外外好好扫上一遍。”
      一时两人笑作一团,一旁绣禧和坠儿也笑,转眼间摆下一桌精致席面,都是淳儿平日爱吃的菜肴。记得我倆小时候,每每在老太太跟前儿吃饭,总有几个奶娘嬷嬷在身后看着,哪怕吃多了一点也要高声叫喝请姑娘自重,一顿饭刚吃个五六成饱就得放筷子,说这是节食惜福。可怜我俩常常饿得没辙,只能偷偷打发人往外面寻来些零食蜜饯,平日就藏在假山的石洞里,吃的时候有山石挡着,旁人轻易发现不了。可时间一长还是被二婶发现了,她也不动声色,只吩咐每天下午单做几道点心送到花园的小佛堂里,只说是祭花神娘娘用的,实则是为着我们两个充饥。后来我对烹调大有兴趣,淳儿又是罕见的大食量,于是我俩之间达成默契,只要是我做菜,必请她前来试味,常常是我做一道她吃光一道,连汤水也能一并吃干净了。几年下来养成习惯,但凡我有空,她必来蹭吃蹭喝,无肉鱼也可,无鱼菜也可,不挑不拣多多益善,所以今天我一早就吩咐备下材料,下厨早早做得了,拿火在锅里温着,就是专等着给这个猫儿解馋用的。
      果然见淳儿食指大动,一双筷子上下翻飞吃的不亦乐乎,边吃还边说:“在热河这一年饿得我肠子都细了,哪能吃上这些好东西。那一个个的,看着我跟看猫看狗似的,动不动就说我是旧病未愈需要静养,一天只给稀粥糊口,还动不动就拿苦药汤头灌我,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害得我做梦都想吃芳丫头做的响油鳝糊、蟹黄豆腐、东坡肘子,今儿可算是好了,我可总算是脱离苦海,再世为人了!”
      一屋子人都笑得厉害,我也忍不住笑着拍她的肩头说道:“你这丫头就是不知足,我们这些人成天价忙得脚不沾地,只盼着有一天能好好睡一觉。你倒好,足足享了一年清福,却哪来的这一肚子怪话!”
      淳儿一边闷头吃饭,一边微微拿眼瞧了瞧我。我心头一动,抬头说天色不早了,吩咐织瑞带着小丫头们先去睡觉,只留绣禧在眼前伺候,坠儿机灵,不待我吩咐,早跑到厅门边守着去了。
      一时人声暗寂,淳儿停住筷子直起腰肢,却并不看我,只拿眼望住了桌上的灯盏,自轻轻叹了口气,悠悠开言道:“在热河守了这一年的房子,我可是挨得足够了。要不是还有个奶娘陪着,几不成这次就回不来了……”
      她就是如此,正经话也要玩笑着说,我不禁牵过她的手,合在膝上为她轻轻摩挲,只听她接着说道:“这一年里,书是不许看的,笛子是吹不得的,带去的笔墨纸砚一概碰不着,烦了闷了想找个拍花巴掌的伴儿也没有,只能一个人在院子里踱步看四方天,身后面七七八八跟着十几个老妈子小丫头的,三四十双眼睛死死看着,后脑勺差点就给他们盯出一个洞来。那几个嬷嬷更能耐,成天价不是拿了描花样子叫我绣,就是指着菜板叫我切菜,什么条丝片块儿滚刀横刀的,敢情是把我当得月楼的小学徒教训了。偏偏还不能不干,要不然她们就敢报我一个病忧,照祖宗的规矩每天只给三碗稀粥填肚子,你是知道的呀,我若吃不饱,那是连觉都睡不着的。起初我是砸也砸了闹也闹了,撕被子剪衣服什么法子都用尽了,敢情全白费,她们眼睁睁一边儿看这,可就是不往心里去!到最后实在饿的不行,我只能缩头认命,每天绣花做饭做饭绣花,你瞧瞧我这双手,都给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偏她又是越说越气,越气越说,到后来说到伤心处,一头扎进我怀里,哑声说道:“我性子爆、爱得罪人,这些我也知道。只是她们用这种法子治我,我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一时滚烫的泪珠如雨落下,啜泣不成声,口中兀自呜咽哭道:“有好些次晚上睡不着,我总想起我那没见过面儿的亲娘来。若她还在,今日我哪会叫人家这样欺负了去。只可惜她去的时候我还太小,连她的模样也想不起来,只能听奶娘给我说些我亲娘过去的事儿,在心里依稀拼凑出亲娘的样子来。哼,那屋里头对我真好的就只奶娘一个,还要被人当面儿那样羞辱,明摆着就是做给我看的!她要治我也就算了,要是连我奶娘也想害,我是再不能饶了她去的!”
      说着哭着逐渐气力耗尽,软在我肩头轻声抽泣,嘴里喃喃轻声做语,断断续续仍在痛骂不已。我轻抚着她单薄的脊背,又是忧虑又是怜悯,心底却是一阵疲乏涌来,满腹皆是宽慰的话语,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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