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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此间少年1 ...

  •   清康熙六年 七月初二

      在我看来,夏天是一年当中最美好的时节,酷热虽是执著,但有满塘的荷花,树梢的知了,吹进帘栊的轻风相陪,这点子热气又算是什么呢。还有那大大荷叶托起的冰碗,陈着冰块,盛着粉嫩的菱角鲜红的荔枝水灵灵的白兰瓜什么的,不用吃,光是看着就已是满心清甜了。更别提府里仿膳制的萝卜汁酸梅汤百合绿豆汤,就是那每日清晨必投下井中冰镇的西瓜,在井里沉沉浮浮了一天,趁着夕阳的余晖打捞上来一刀剖开,那丰盈的汁水彤红的瓜肉也能换来我一晚上饱胀的满足。
      伍先生也是喜欢夏天的吧,讲课时总嫌屋里气闷,常借口天气炎热无心向学,在清早时分带着我去荷塘钓鱼,他也不穿长袍,只戴一领草帽穿着中衣小褂,有时索性连鞋也不穿,摞高裤腿赤着脚泡在水里,活脱脱是个乡间钓叟模样,每每被我当面取笑斯文扫地也满不在乎,只是支起鱼竿,压低草帽,寻个背阴处躲着日头会周公去,哪怕此刻鱼儿纷纷咬钩,依旧大梦沉迷懒得理会。
      此时的荷塘最是令人陶醉之地,清晨时趁着太阳尚未升起,早有清新的露珠在阔边荷叶间闪烁,时而凝聚时而化散开来,在菡萏粉拳上歇落,在香远益清的花瓣尖儿上徘徊,继而点点滚落水面,在荷花蕊中留下一长串儿依依晶莹的依依不舍,辗转流连间有如稚子的可爱,叫人忍不住伸手去触摸,又恐怕打破了这番静谧,只敢拿指尖微微一点,已是激起满湖的涟漪来了。一阵大风吹过,满塘的荷叶迎风掀起,或自东而西,或自西向东,只见碧绿的荷叶如波涛般层层起伏荡漾,把岸上做看客的我也一同翻卷了起来似的,于摇曳间情不能自禁,随满塘碧叶荡漾开去,岸也不做不得岸,荷塘也做不得荷塘了,满眼都是迷醉的粉色,满处都是香的,待风止了,人也醒了,照见水边的自己,只道方才同这满塘的风荷一并,作了场绯红的香梦罢了。
      自清明过后,府上逐步恢复了局面,纹锦犯事儿很是震撼了些人,二婶揣摩着时机,指着好吃懒做不敬主子的罪名,很是开革了些三门以外有根基的下人,另从庄户上寻来些身家清白的佃户子弟填补进府。除老太太屋里以外,另从各房里面挑选出几个体面又识些字儿的丫头,挑选女训女则章节教训背诵,待各人背熟之后,回去负责把各房的大丫头奶妈子粗使下人等人统统教会了,自此立下规矩,凡内宅人等,一言一行不但要和祖宗的规矩,更要按着女训女则中的制度行事。二婶把定期抽检背诵的差事交给知音去办,一段文章若背错了三处,就免去当天的饭食,错了五处以上,直接扣除当月的俸禄,不管年级大小品位高低一律以此例行事,有抗命不遵者当庭褪去中衣打二十小板子。一时间合府上下皆是朗朗书声,连晚间巡夜的婆子口中也是翻来覆去的温良恭让。老太太知道了也是夸赞治家有方,将库藏内制的羊脂玉如意赏了二婶,又夸我襄助有功,赏我南海明珠串,自此,内宅上下见知音如见判官,见二婶噤若寒蝉,见我也是毕恭毕敬,只少不得背后抱怨罢了。
      当日二婶将纹锦的尸身寄在家庙,现今见事儿过了,我另拿出一百两体己银子,为纹锦在城西寻了块风水地入葬,另在惠庵中为她立了牌位,请长明灯日夜供奉。几次派人多方查找纹锦的弟弟,数月下来走遍京城各处,终还是杳无音讯。
      因报的是暴卒,又没有娘家人可寻,知棋的身后事按规矩当由夫家人打点。听知音的话说,当日满古敦家只带来口柳木棺材,即无衣又无幡,连火盆纸钱哭丧人也一概没有,她看着不成样子,于是自拿了几件衣裳首饰替知棋妆裹整齐,又和几个交好的姐妹一同凑了十几两体及银子,一概交给满古敦作发送用。知音说着说着一声长叹:“去年冬天还围着火堆热热闹闹烤山芋吃的姐妹,如今却是孤零零躺在那口薄皮棺材里了。只可怜她一世聪明,到头来身边连个肯为她流滴情泪的人也寻不着……”
      额娘的身子已是大好了,请太医院的医正来瞧过,说额娘本无大碍,只是心血少了些,夜间有盗汗失眠的症状,又错吃了洋金花颠茄之类引人至迷的药材,所以时常心悸惊慌,听不得大响动受不得惊吓,偶尔思虑重了也是会昏厥的,好在发现的早,额娘又常吃些补血养气的药膳,家人伺候的也精心,所以一旦纠正了药方,这病也好的快了。最近内务府赵良栋的夫人时常来请安说话,我又经常趁着先生午睡偷溜出来探望,额娘心情舒畅了,整个人逐渐也精神起来,气色也红润起来,没事儿时常牵着爱巴儿往园子里逛逛,眼看着从前那病体沉疴的模样已是一扫而净了。
      端午以后,老太太一日想吃法制的绿豆糕,偏偏当日小厨房白案厨子请假,往街面上去买又过了时节,正没辙的当口,淳儿打发奶娘刘氏从热河回来了,拜见老太太时奉上新制香油绿豆糕,说是淳姑娘知道老太太一向爱吃这点心,特地昨晚赶制的了,又怕搁的旧了,这才派人连夜送来孝敬老太太。老太太吃的果然欢喜,又想起大半年没见着淳儿了,一时思孙心切,急命二婶派车去热河接人,好说歹说才容明日收拾停当了再去。奶娘刘氏一得了这信儿,当庭叩谢不停,说我们姑娘无时无刻不在念着亲人,成天守在窗口等的眼都要穿了,这下可好了,终于是等到一家团圆的这一天了。
      话虽说得粗糙,难得刘氏这般情意拳拳,老太太上了年纪,听这些白话也是受用,于是指派二婶速速打扫房间,备好车马,叫上刘氏并两个婆子四个小厮,天一亮就往热河去了。
      夜间风凉,福海荷塘边的垂杨柳上依例点起防风灯笼照亮。一盏盏红纸宫灯在风中微微摇曳,灯火闪动间,映照着满塘的芙蓉也淡去了嬉闹的心,渐渐静谧下去了。偶尔有小鱼馋食落蕊,只在水面飞快的吐个水泡,一转身就藏回墨黑的池底去了。
      天空有莲花云朵朵游走,月色溶溶间将清辉半明半暗的洒落池中,波澜晃动晕色迷蒙,竟不复白玉盘般的光华,只留下一个似悲似喜苍白的面庞在水面轻颤而已。风儿自水面掠过,水气浮动中逝去些白日的暑气,我穿着月白薄纱的夏衣,随手拿着团扇,任长长的扇穗子飘摇在腕间,惹些微痒的呢喃,却只伴孤身支影,信步摇晃在荷塘岸边。
      好像小时候就是这样,但凡怀着心事,我就爱一个人在园中慢慢趟走,穿梭在香花玉树,风荷水榭,月色云影之间,与天地芳华相伴的久了,心绪也慢慢平静了,思路也慢慢理顺了,一步一步,渐渐将前程的路途也看得清楚了。可今晚,我一个人沿着荷塘走了许久,心头却仍然满满的压着困惑,许是积埋以久,又或许根源难溯,只觉着似有满口的甜腻,喉中却塞着一团苦涩,一阵恶心上来,却咽不下诉不出,那滋味兀自在喉间横冲直撞,却如何也寻不着释解之路。
      一时烦躁上来,自站住脚步,狠狠将脚边石子踢下水塘,还不解恨,寻着块大石提脚踢将开去,听见荷塘一声吞咽水响,于是更要捻起岸边的石子朝塘中投去,只一心要把这满满的堵着我心口的烦闷化作气力,统统发泄了出去才好。
      园子打扫的干净,可供我泄气的什物也就不多了。在身边胡乱抓拿投掷了一番,毕竟还是累了,一个趔趄坐在岸边石上,暗抚胸口连连气喘上来。凉风吹过,周身一颤,自觉连中衣也微微汗湿了,待抽出帕子擦汗,才发觉双手早粘满了泥土,往身上看去,胸口处一个黑掌印清晰可见,显见是方才拍打留下的。
      出了场透汗,心倒平静了许多,自己看着身上也是好笑,若就这么回去了,必得缀彩织瑞一顿追问,拿帕子去擦,一时又擦不干净。我看着对面水榭,想起白天时留了只水壶在那里,眼下拿来清洗岂不正好。心中想着,自站起身来,绕过半片荷塘往水榭走去。
      迈步沿曲桥前行,两侧风荷摇曳暗香浮动,偶有蜻蜓结伴掠过,在薄暮微笼的天空下轻盈的交替穿梭着,给此时静谧的夜色也平添几分生趣。我且看且走,不知不觉已走过曲桥,刚想提步登阶,突然发现眼见水榭之中竟站着一个男子。
      夜黑风劲,环塘的灯笼都被吹得瑟瑟作声,竟激得我一身热汗化做一身鸡皮疙瘩,待镇定下来又有点好气好笑,哪来这么个没有眼力价儿的,倒叫他吓了一跳。略分辨时,只见一个着白袍的男子负手站立着,背着光,一时也分辨不清面容,只看得清他身量未足略见消瘦,气定神闲般微昂起下颌,脑后辫梢上束着的长生结不时被风吹起,有红色的丝绦隐隐可见。
      听他问道:“你,可是这府上的丫头吗?”
      一听此人这番话,我心不由一沉。玛法向来以兵法治家,府中下人除范家大小管事儿以外,内宅中不得有外来男子进入,晚饭后二门下匙,更是只有女眷行走,至戍时后,有范大管事儿家的带着巡夜婆子往园中各处查检,各房熄灭灯火安寝,园门落匙后,无求医走水之类大事绝不得再开,直至次日寅时,仍由范大管事儿家的下锁开门,一无例外可言。眼下早过了酉时,园中连小厮也不准擅入,如何有陌生男子滞留的道理。
      莫不成又是个套儿,好抓我个管家不利的痛脚?心中这么想着,面色上却放平缓了,抬眼环视了下四周,也不知在园中哪个角落里守着那看好戏的人。
      一时想着,我略上前几步,走到那男子身前福了一福,脆声说道:“是,奴婢不知有位爷在这儿,有冒失冲撞之处还请恕罪。”
      那人也不接答,一味儿拿眼看我,片刻后偏头望着福海,问道:“你可知往‘不系舟’的道路?”
      \"不系舟\"一个月前刚刚竣工,只说是做别馆供休憩用处,碉埔也曾夜间在此读书,这样看来,此人真是府上的客也说不定。即如此,不如将计就计,这人即认我是丫鬟,我也不妨应下来,一会儿带他从大门堂堂正正的出去,就说是二叔请的客,吃醉了酒在园中一时迷路耽搁了,现如今清醒了正好被我撞见,由我替二叔礼数周全的送出府去,从哪面儿说起来也算不得是坏了规矩。我边想着,边回禀道:“这位爷明鉴,此刻天黑路滑,‘不系舟’又在园子的僻静处需费脚程,容奴婢寻盏灯火为爷引路可好?”
      那人像是一愣,上下打量我一番,继而点点头,摆手说道:“就依你此言,头前带路去吧。”
      我轻声称是,往廊柱上拔下盏风灯,略弓着腰,说了声:“请爷随奴婢这边来。”持灯照路前行,见他果然尾随上来,心中暗笑,这人要么是个呆子,呆到看不出我虽一身灰尘,身上这领袍子却是用内造的丝绸剪裁而成的,一般丫鬟再也不能够如此打扮的。要么他必是个聪明人,已是看出我并非丫鬟,然先头已是错了,索性将错就错,只仍做不知,这厢办起事儿来也就简单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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