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觞未央》晏熙

65、六十三

　　出了宣政殿之后，便一直有人在我身后尾随。
　　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上前，也不停下脚步。
　　眼看冗长的宫道即将走完，我低叹一声止住步伐，旋身看向后方：“有话和我说？如此迟疑可不是你的本性。”
　　似是没有预料到我会发现他，那人惯性般的又向前走了两步才梦醒似的停了下来。
　　他茫然的抬起头，双眸没有焦距的看着我的方向，过了好一阵子，眼神终于凝聚，那里面滑过心伤、害怕、自厌、犹豫、无奈、挣扎……复杂得掩盖了原本的清澈。
　　“崇徽……”一声之后又复归于平静，可是那声音里所蕴含的一丝迟疑还是被我发觉。
　　“此处人多，你若是有什么不方便讲的话就待我们寻个清净地方再说罢。”

　　他琥珀色的眼眸依然温润如水，抬头飞快看我一眼之后，默默的跟着我一路走到茗闲居。
　　直到我们在雅间坐下侍者送来茶水，他都一直低着头，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孩般。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门外响起的轻轻脚步声偶尔传来。
　　我抿着烟雾缭绕的茶水，看他渐渐坐立不安。

　　一刻钟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般的握紧双手，开口道：“崇徽，我，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嗯，我听着，你说。”我放下茶盏，身体稍向前倾。
　　他断断续续的说了许久方将整个事件说清楚，末了，仍是不敢抬起头正视我，像是怕我责怪他。
　　“骆悠，我相信你。你说是如何，我便信。以后你在他们面前原先是怎样今后还是怎样，切不可叫人瞧出了破绽。前些时候辛苦你了，也不早点与我说，倒是有个排排忧的人，心累成这样，都瘦了许多。”我朝他暖暖一笑，伸手握住他的。
　　“我，我……”说出来之后，骆悠的神情如释重负了很多，湿漉漉的双眸终是抬了起来。
　　我将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好了，你说了那么多话也该渴了罢，来，先润润嗓。”

　　我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桌面，清脆的声音规律而连绵，慢慢陷入沉思。

　　几乎没有什么背景的户部员外郎——骆悠确实是个值得拉拢的对象，既不用担心被人轻易发现，又不需花费太多精力去胁迫。
　　若是我，这样好的一个棋子也是不会放过的。
　　拉拢是拉拢了，可人心向背，到底骆悠还是想着来告诉我。
　　这样一来也好，省得夜月另找人潜进去。

　　我抬头看他，骆悠捧着茶盏发愣，直直地盯着桌面也不知在想什么。
　　“看日头也该晌午了，不如就在这里用膳可好？”
　　骆悠慢慢将目光收回，轻轻应道：“好。”
　　“你别想太多，一切都有我呢，这个样子在他们面前可不成。”
　　用过膳之后，我又细细叮嘱骆悠一些事项，方与他前后脚出了茗闲居。

　　有了骆悠这一线，调查进展得很快，乱党的大致动态基本上掌握住了，可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大燮这一方的牵头人竟然是二皇兄崇愍！
　　喜欢浅酌梨花酿的二皇兄，喜欢一个人待在佛堂静静沉思的二皇兄，喜欢侍弄花草的二皇兄，喜欢沉静在书本里的二皇兄……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会给大燮带来灾难的人是我的二皇兄！
　　甚至比当初听夜月告诉我骆悠的事还要震惊百倍。
　　那一瞬间，我的心像是坠入了万丈冰渊，周身一片冷寂。
　　就像一个美好而真实的梦，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被人毫不留情的狠狠打碎！
　　那样的空虚，那样的寂寞，那样的难受……
　　先是大皇兄，现在又是二皇兄，然后呢？
　　我不敢再想，似乎不想，有些事就不会发生。
　　我知道这样做完全是自欺欺人，但，就像是溺水之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住的稻草，我停止不了。
　　眼睛干涩得厉害，明明想用手去揉揉，可是垂在身侧的双手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
　　心，荒芜成漠。
　　我像是如陷云端，浑浑噩噩不知该做些什么。
　　优柔寡断不是一国储君所应当的作为，可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天家的亲情虽不见得有多浓厚，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很重要的。
　　我又不禁想，要是时光停留在小时候该多好。

　　腰被一双手轻轻揽住，温热的气息扑散在颈间：“怎么了？”
　　我回头一笑：“没什么，只是想到二皇兄会参与这件事有些伤心罢了。”
　　“那就好。你也别太执拗于过去之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难过的。后面的事就由我来做罢，免得你到时又伤心。”崇珈的胸膛很温暖，我靠着，似乎再不安的心也会静下来。

　　二皇兄最终去了皇陵守孝，偌大宫城就只剩下三位皇子，清净却零落。
　　临去之前，我去见了他一面，他温雅的面孔还是波澜不惊，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令他动容。
　　我与他对坐半饷无语，天将暮时，他突然开口：“徽儿，你再与我合奏一曲《长相忆》如何？毕竟，此去经年再不相见。”
　　天色欲晚，琴箫缠绵，淡淡怅惘萦绕空中。
　　徐风里，二皇兄嘴角依稀微弯，紧闭的眼帘簌簌颤动，一行清泪蜿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