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觞未央》晏熙

51、五十一

　　冬日的卯时，天还是很黑的。
　　高远的灰黑，肃杀的寒风，入目的雪白，偶尔一声压抑的抽泣，倍觉凄殇。
　　我穿着麻质的丧衣，机械的走在母妃的棺椁后面，脖颈、手腕已被粗糙的麻衣磨出了红痕。
　　皇族的丧衣并不要求用最低等的麻布制作，可是我知道，寻常儿女总会用这泛黄稍硬的麻衣来寄托对逝去至亲的哀思。
　　华丽的陪葬，众多的送行者，这些死后的哀荣，只让我觉得讽刺！
　　睥睨天下的宝座，纵使华美高贵，纵使至尊无上，也不可否认其光鲜背后的阴暗残忍一面，权利欲望的黑洞吞噬着鲜活人命，永无休止。
　　过了梓门，我就不能再送了。
　　定定的望着，直到再也看不见，眼睛酸胀疼痛为止，我的双脚仍是不想移动。
　　刺痛感从紧攥的双手间传来，温热的血沿着衣袖溅落在雪地上，宛如一朵一朵的红梅开得妖艳。
　　母妃，你再等等，就快了。
　　我在心底如是说。

　　意欲弑父夺位。
　　罗织的罪名，呈堂的证据，虚虚实实，半真半假，可这又如何？
　　之于上位者来说，任何一点对其皇权的挑战隐患都不容轻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更何况，暗地里父皇已弃了他，朝廷面前只是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明黄的龙纹锦上，黑字端润，玉玺朱砂，崇綦的一生凝固于此。
　　长在权力中心的孩子，不管愿不愿意，总会踏上那铺于面前的唯一的路，成王败寇，努力过经历过，便是不枉此生。
　　对于崇綦的处置，父皇谕令我监督执行，是遵守诺言亦是残酷，更是帝王的磨炼。

　　早春的新意处处皆是，万物都在复苏，可是崇綦的生命却要在这个充满生机的时节里凋零。
　　我一时感慨万千。
　　刑部的大牢向来不怎么洁净，即便是囚禁皇族罪人的特别房间也充满了难闻刺鼻的气味。
　　随着斑驳铜门发出的‘吱呀’声，我踏入了沉暗潮湿的牢房。
　　在短暂的适应屋内的黑暗之后，我不禁轻皱了眉头，崇綦月白的中衣已被沾染上了尘土，头发也是乱乱的，脸色青白黯淡，我并不想看到崇綦如此狼狈的样子。
　　见我进去，原本坐在木板床上的崇綦站了起来：“你来了，是时候到了么？”他的神色平静，语气淡然。
　　我紧了紧袖中拢着的玉瓷瓶，点头应道：“皇兄，崇徽今日奉父皇之命而来。父皇赐下忘魂汤，你，不会痛苦的。”
　　牢房安静下来，死水一般沉寂，我的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些画面——都是儿时一起玩耍的情景，心中踌躇不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崇綦蓦然仰天长笑，眼底清明一片：“生我何用，不得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徽儿，你这样犹犹豫豫，以后可怎么君临天下？！忘魂汤呢？快拿过来罢。”
　　我缓缓打开手掌，还在发怔，便被崇綦一把抢过玉瓷瓶一饮而尽。
　　清脆的破碎声拉回了我恍惚的意识，我看着眼前嘴角挂着一丝乌黑血迹的崇綦五味翻呈。
　　他突然伸手抱住了我，带有奇异死亡香味的气息扑打在我颈侧：“徽儿，不必难过。这一下，我们算是扯平了罢？我常想，若是我们生在平常人家，一定会是极好的兄弟罢，兄友弟恭，和乐融融……”崇綦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抱着我的双手也缓缓垂下。
　　我扶住他急速冷却的身子，把脸埋进他的胸前，一滴泪，悄无声息的毫不迟疑的落下，溅入崇綦的月白中衣，研开来，在尘土的掩映下，了无痕迹。
　　出了大牢，春日里并不骄人的阳光竟使我有一瞬间的盲目，我不禁伸手覆盖住眼帘，亦借此掩去眼底深深的悲哀。

　　曾经煊赫一时的皇子仅仅死去几天便淡出了人们的生活，仿佛从不曾出现过。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偶尔的涟漪也不过是在预料之中。
　　永成二十三年五月，父皇诏告天下，立俍王为太子，兼领吏、户二部。

　　“真无趣啊，徽儿。谁晓得你现在这样忙，害得我想找你玩乐一下都得等许久。不过这样也好，你越忙，我越轻松，最近身子骨都有些惫懒了，徽儿你可不要太羡慕我哦”，崇珈被一旁的倾采大眼一瞪，赶紧收敛了些调侃，一本正经的做了惶恐模样道：“看我一时忘记了，太子殿下，您不会怪臣兄逾越罢？”
　　我看着崇珈那一脸怪怪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手中的茶碗稍稍倾斜，淡绿色的茶汤晕湿了袖摆。
　　倾采赶紧上前来边整理边嗔道：“倬王殿下，你就好好说罢，非得要弄得徽的衣袖湿了才好么？上次、上上次也是，每每都要弄出些状况来。唉，苦的都是我们这些妇人罢了。”她的嘴唇微嘟，粉粉嫩嫩的煞是可爱。
　　崇珈撩起衣摆坐了下来，不紧不慢的呷一口茶道：“小气！又不用你去清洗。若是看不惯，就去别处罢，每次都缠着徽儿，徒叫他分了心。看呀，脸红了呢，倾采你的《女戒》可没学好哦。”
　　见崇珈用《女戒》来压她，倾采扁扁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我拍拍倾采的手，好笑道：“你们俩人也都不小了，怎的还像个孩子似的？真不知叫人如何说你们。采儿，别生气，气坏了我可是要心疼的，一会儿我帮你讨回来可好？现在你不想看见崇珈就去瞧瞧疏萤她们在做什么，我记得说是要绣双面绣，采儿的绣功那么好，去给她们当师傅罢。”
　　倾采的眼睛忽的一亮，匆匆站起来就向外跑去：“嗯，我不生气了，我要去看看去……”话还没说完，人就跑得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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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都没有人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