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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馄饨西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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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清早。
随着Z大的莘莘学子饥肠辘辘地涌进食堂,何哉又开始了一天最忙碌的时刻。他熟练地将包好的馄饨一股脑儿地倒进滚开的沸水中,蒸腾起大片白雾,悠悠地弥散开来,包裹了整个灶台。在这水汽形成的幔帐中,何哉精致的五官,白皙的肤色,纤长的轮廓,朦胧得竟有些透明。今天何哉的馄饨摊前照例排了不少人,倒不是说他这馄饨口味有多好,大抵上还是因为卖馄饨的人生得俊俏,大伙在填饱肚子的同时又觉得赏心悦目,真可谓秀色可餐,何乐而不为,更有好事者吃饱了撑得之余送与何哉一个诨号:馄饨西施。
自古红颜多薄命,何哉的出身倒也佐证了这句话。他出生在离北京不算太远的一个小县城里,是家里的独生子却幼年丧父,五岁没了爹。何爹爹本是省话的——省化肥厂的,年轻的时候在洋学堂念了几年书,落下个爱看洋戏的毛病。十年浩劫里,何爹爹收不住瘾,值夜班的时候偷看《莎士比亚戏剧选》被抓了个正着,绑进库房里关了一宿等着天亮发落,怎奈何爹爹身子骨弱,被这么一关一吓,第二天就不行了,没等进医院就咽了气,只说是急性肺炎。何哉娘骨头硬,愣是没改嫁,为了养家糊口,白天上正常班晚上顶别人夜班,一人当两人用。就苦了何哉没人照管,上学前就放在厂区乱跑,上学后张家混口饭吃,李家找件旧衫穿。这样何哉凑凑合合,浑浑噩噩地挨过了童年少年,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按说以何哉的模样身段,大姑娘小媳妇见了没有不动心的,可一处下来却没人乐意跟着他过的。一是何哉家里确实穷,他爹那事又搞得名声不好听。再有,何哉被耽误得太多,没学门养家糊口的手艺不说,还随了他爹的弱身子板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叫人家娘家看了直摇头。此外还有些个原因吧,咳,一言难尽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何哉就这么委屈到了二十啷当岁,正赶上镇上外出务工热,小年轻儿都愿意出去见见世面,他也按耐不住,托亲戚走关系,也不知走了哪个顺字,在Z大食堂寻摸到了这个差事。临走那天,何哉偷偷放下他娘塞在棉袄里面的五百块钱,从酸菜坛子后面摸出他爹当年藏的那套《莎士比亚戏剧选》,抱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自家的小砖房。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来北京之后,何哉才发现自己在食堂挣的那点工钱,除去每个月往家寄回去一部分,应付生活开销,最后兜里留不下几个孤零零的钢镚儿。在北京三年,因为手头窘困何哉哪儿都没吃过没玩过,只得天天抱着他爹那套《莎士比亚戏剧选》解闷,看得竟有些走火入魔。屋漏偏逢连夜雨,最近物价飞涨,真是看得人心惊肉跳,一想到再这样干下去,自己也不过是喝西北风的份儿,他不禁长吁短叹,一阵烦躁。
何哉正发着愁,只听得一阵叮咣乱响,抬眼且见食堂管事的肖大厨,狞着一脸横肉,睁圆了眼睛正瞪着自己,手里的炒勺在碗堆里一通乱敲,“上班时间,乱开小差,手底下活不利索。”何哉心说早知道你老小子看我不顺眼,在肚子里啐了这老货几百遍,旋而又默默安慰自己:“有一类卑微的工作是用坚苦卓绝的精神忍受着的,最低微的事情往往指向最高大的目标。”要说出身环境苦,何哉认命,要真说红颜一定就得薄命,何哉偏不信。他从小就预示着将来长大得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想当年抓周那天,他爹,他娘,跟亲戚里一个能主事儿的老人儿,抱着小何哉围坐在炕上,吃的玩的摊了一炕。刚把小何哉落炕上,大人们就变着法儿地吸引娃的注意力,但只见小何哉绕过他爹晃如意笔的手,甩开他娘摇金元宝的手,直勾勾地冲主事儿大爷爬过去,一把掀开人家衣服的下摆,对着脐下三寸....一声惨叫,小何哉从此名扬四方。
忙着给自己宽心,排队等饭的学生可挑上了刺儿,“师傅,您就不能往锅里多添点水,火再烧大点,这样一次能多出几碗,我们还等着上课呢。”何哉扭过头请示身后的肖厨子,那老货直接冲他翻了个白眼,噎得他只好低头小声嘟囔:“我们追赶一件东西的时候,不可跑的太猛、太快,跑过了头,反而得不到。难道你不知道猛火烧汤,汤涌出锅外,好像汤多了,其实是损耗了!”听得身前几个学生一头雾水。好容易对付完了今天这拨学生,肖厨子一边收拾还不忘敲打他,“煮个馄饨都比人家费水费火,再笨手笨脚地明天就不用来了。”何哉憋屈得心里一阵凄凉:“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越瞎想心情越糟糕,正准备收摊去睡个回笼,可巧赶上一女学生下了夜自习急着补充体力,“哎哎哎,卖馄炖的你别跑,来碗菜馄炖。”何哉无奈抓起碗开始添料,“大姐,要香菜不?吃辣子不?”“叫谁大姐呢?会不会说话啊?哎哟!你看你这香菜不新鲜!都蔫了...”女学生挑三拣四犹豫不决,何哉站在里面一脸的不耐烦。也许是情绪所致,也许是脑子一热,平日习惯腹诽的何哉这次脱口而出:“生存还是毁灭?(To be, or not to be)这是个问题。究竟哪样更高贵,去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一个干净。去死,去睡就结束了,如果睡眠能结束我们心灵的创伤和□□所承受的千百种痛苦,那真是生存求之不得的天大的好事。去死,去睡,去睡,也许会做梦!”一时间两边楞住,死一样的寂静,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何哉清醒过来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见女学生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之后何哉马上就受到了暴风骤雨般的洗礼。动静闹得太大,肖大厨抄着擀面杖从后厨冲出来,晃悠着家伙事儿咆哮道:“你奶奶个爪儿的,小丫挺的要造反啊,不想干了是吧!”女学生一见事态不妙,顺起案上一纸袋包子夹上就跑,何哉赶紧跟着追出去,可再一看:现在正是大家闹哄哄赶着上课的时候,茫茫人海,几百个造型差不多的姑娘,哪还有见得那女灾星的影儿。